◎傅彩霞
书无新旧,《苏金伞诗选》是我从孔夫子旧书网淘来的,九品新。秋日的阳光投射在客厅,斑斓迷离。室内悄悄绽放的娇艳玫瑰,如玉女的红唇;窗外碧空飘浮着几朵白云,宛如倒影在湛蓝的大海上。在秋风萧瑟的午后,香茗氤氲,若没有诗歌相伴,似缺少了灵魂的存在。净手正襟危坐,打开《苏金伞诗选》阅读,书页里飘飘悠悠地坠落一枚银杏叶,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停靠在我的案头,登时,整个世界亮起来。
拾起银杏叶书签,细看这枚压平的银杏黄叶,好像敞开的心扉,叶片如折扇,似少女舒展飘逸的长裙,清晰可见的叶脉仿佛一排排整齐的诗行,叶片上沾染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黄褐色斑点,犹如青春女孩脸上点缀的调皮雀斑。贴近嗅闻,一股衰老红颜的发霉气味猛扑过来。喷洒几滴香水,瞬间,银杏叶好像喝了“还阳水”,有了灵动的气韵。书中页面,叶子斜躺侵蚀的隐隐痕迹,好像一颗跳跃的心,也仿佛一幅中国大写意的水墨画,镶嵌在发黄的纸笺里。银杏树是最古老的孑遗植物,被科学家称为“活化石”和“植物界的熊猫”,这枚浅黄色的银杏叶,好像瞭望世界的窗口,见证着曾经抵御过的风雨,遮蔽过的烈日,还有鲜活金色的贵气……
掩卷闭目遐想,这位素不相识的书友,在某个秋日的清晨或者傍晚的黄昏,采撷到大自然的一朵浪花,为风中飞舞的黄叶寻找了一块绿地,然后,连同他的眼泪和喜悦一起夹在书页里,无声无息。书香与树香陪伴他一起成长。我不甘心地重新查阅诗选内页,洁净如新,没有留下任何笔墨痕迹。任凭想象肆意飞扬,这位书友或许是位爱好诗歌的谦谦君子?也是在这样一个秋日,他手捧诗选,行走在林荫道上,吟诵着苏金伞的美妙诗句,突然,一片银杏叶如鸟儿飞落在眼前,阻挡了去路,他爱惜地拾起,拂去一粒粒微尘,小心翼翼地夹在诗集里。抑或是一个爱书如痴的窈窕淑女?这本诗选是她心心相印的定情物,与倾慕的男友相隔迢迢千里,便把一枚金黄的银杏叶连同自己炽烈的心,一同交给了如意郎君,请他猜想心灵的密语……无论是爱好诗歌的谦谦君子,还是思郎怀春的少女,运气都不会很差,因为,他们把一片树叶梳理得如此洁净平整,如此善待诗意。能借由一枚银杏叶去觉醒爱情的秘密,唯有仁爱多情的爱书人。每一片叶子背后,都有美丽的故事,就像唐代上阳宫女“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的“红叶题诗”,富有浪漫色彩,寄怀幽情。
这本《苏金伞诗选》,不厚,178页,10万字,定价5角,1983年3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永远值得怀想的纯真时代,腋下夹着诗集或哲学著作,在人群穿梭的青春靓丽身影比比皆是,宛若如今人手一部手机。那时的我,正痴迷汪国真和琼瑶,沉醉在他们构建的青春诗歌和言情小说里,还不懂得文学的本质是挖掘人性,和人的眼泪与困境有关,更不知道文学既是对生存的一种勘探,也是对未来的一种期许。始料不及的是,40年后,当文学成为我的避难所和护身符时,意外与《苏金伞诗选》相逢,还手捧缘悭一面的书友赠送的一枚银杏叶书签。银杏叶夹放的书页,正巧是我喜欢的《汗褂》,苏金伞写于1946年的早期诗歌。“汗褂,是农民的晴雨计,啥时候一发潮,那就是快要下雨啦。汗褂虽然这样脏,但也只在走亲戚时才肯穿。在田野里匍匐着的,尽是太阳烧红的脊梁。汗褂烂了,改给孩子穿;又烂了,改做屎布,最后,撕成铺衬,垫在脚底下,一直踏得不剩一条线。”汗褂是农民的具象,是他们艰苦一生的写照。苏金伞用宽厚慈悲的赤子之心,借由一件普通的“汗褂”,抒发着对劳苦大众的同情与挚爱。他的爱深沉博大,炽烈动人,他的诗歌与他的人生一样耐人寻味。
其实,我是先读了苏金伞86岁高龄写的《埋葬了的爱情》,才开始关注寻找他的诗歌足迹。《埋葬了的爱情》是他“在暮乡的黄昏默默回想多年以前的爱情”,写下的真情实感的诗行:那时我们爱得正苦/常常一同到城外沙丘中漫步/她用手拢起了一个小小坟茔/插上几根枯草,说∶这里埋葬了我们的爱情//第二天我独自来到这里/想把那座小沙堆移回家中/但什么也没有了/秋风在夜间已把它削平//第二年我又去凭吊/沙坡上雨水纵横,像她的泪痕/而沙地里已钻出几粒草芽/远远望去微微泛青/这不是枯草又发了芽/这是我们埋在地下的爱情/生了根。静水流深的爱情,触动心弦,既怦然心动又意味深长,那坟茔上的枯草发芽,分明是老诗人念念不忘的青春岁月与深藏不露的爱情啊,读之潸然泪下,这是我读诗人洛夫的爱情诗《诗的葬礼》之后,读到的最好的爱情诗。
这本《苏金伞诗选》也像这枚银杏叶一样,曾给万千读者输入了无数叶绿体的营养,才有了诗情的温度与质感吧?诗选与银杏叶和谐地站在一起,一唱一和,山呼海应。此时此刻,这枚银杏树叶已不是单纯的一片树叶,而是一轮金色的太阳,它细腻的叶脉如一束束的光线,照耀着大地,也照耀在我的心上。翠绿时,给树供养;枯黄时,给书标记,直到最后粉身碎骨,不剩一丝叶脉,依旧香如故。这难道不就是苏金伞笔下《汗褂》的翻版吗?
诗选因一枚银杏叶脉脉含情,银杏书签因诗选情深意浓,我用一下午的安静,把书阅读完毕。我是幸运儿,感受着现代诗歌的魅力,坚守着初心如磐的文学信仰。我庆幸在书海浩瀚里发现了被淹没了近40年的诗选,迎接贵宾般把它邀请到我的芸窗,与众多名师大家有序摆列在一起。
书的扉页有苏金伞先生的侧影遗容,风神矍铄,满目含情,坚毅的目光注视远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眼眸里,看透了整个世界,并执着地告诉读者诗的秘境和他的“老主意”——“我的诗是反映生活的,主要是反映农村生活。在风格上力求朴实无华,带着泥土气息,并在朴实中透出清新。”是的,泥土是农民身体和心灵的守护神,唯有立足乡土才能滋养心灵,让人、情、物、事生长、扎根、繁茂。薄薄的银杏叶,接通了我和那位把诗集被动送给我的陌生朋友的审美管道,也缩短了我跟苏金伞先生对话的心理距离。
此时此刻,窗外天气骤变,淅淅沥沥下起了微凉的秋雨,烟雨蒙蒙里诉说着绵绵细语,把我的心一层层卷起。在这本旧书诗选里,不经意间,我寻觅到了生活炽热的秘密,也收获到了心灵的慰藉。苏金伞先生给予我的诗意汲养,悠远的气韵,还有那位不知姓名的书友赐予的清香书签,就像世间抵御虚无的良药,为我这个秋日的午后,平添了一抹明艳与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