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的老树

(2023年04月07日) 来源:潍坊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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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明宝

  老家的村子后面有一棵四百多岁的老槐,树干要三个大汉手拉手才能环抱过来。它站立的地方,没有别的树,显得孤零。不过,它不孤独,它的词典里也没有抱怨一词。它年年抽枝展叶,将摇曳的绿色视作生命的宣言,在绵绵不绝的岁月里迎风傲雪,上演繁华。
  它的树干并非挺拔笔直,而是略略倾斜,这是它经年累月与风雨抗争之故。风来推它,雨来踹它,它呻吟过,挣扎过,但从没退缩。对它来说,站得直是一种尊严,所以即使再艰难它也要保持直立的姿势。几百年来,风雨用尽了伎俩,在它身上留下了数不清的伤痕,但始终没有改变它多少。它知道它不能像比萨斜塔,更不能倒下,活着不是为了倒下的。
  它的皮肤粗糙黝黑,树皮布满裂纹,像人们干裂的嘴唇。但它没有喊过口渴,夏天即使很长时间没有雨滴光临,它只是微微发出几声叹息,这些叹息你或许听不到,但看看那些飘零的小黄叶就明白了。穿过日月的烟霭,它活出了自己的超级大肚量,这种肚量,你从它树干下方的空洞就看出来了,这简直就是个小型的防空洞,几个孩子在里面玩耍绰绰有余。你想啊,这得经历多少风刀霜剑、千磨万击的痛,才有了如此阔大的“心胸”啊。
  最初,这株老槐不过是一大片杂树园子里最普通的一棵,它不是哪个历史名人所植,也没有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发生在它身上。它就是出自一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夫之手,这个农夫不仅栽了它,还栽了它的诸多伙伴,杨树、柳树、橡树、楸树……它与它们一起栉风沐雨,一起痛苦一起欢笑,一起追寻着向上的路。后来,它们一年年长高,也一年年分离,有的被斧头砍掉了,有的被罡风摧折了,有的被虫子害死了,有的不明不白地枯死了。至于它们的用途,有的做了房梁和房檩,有的做了简陋的家具、农具或者投枪,有的被当了柴烧……反正这片树林就这样淹没在岁月浓重的烟云中了,然后,就留下了这棵树。这棵树能躲过历史一次次明枪暗箭,活到现在真是奇迹中的奇迹啊。
  我小时候,村民的房子都建在老树附近,说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姑娘媳妇儿还真没少在老树下乘凉。烈日炎炎,晒得蚂蚁都遁地潜行,晒得水缸都口渴了,在老树底下,却凉飕飕的。这株老树,将暑气蒸腾的帷幕撑开一个凉爽的窟窿,营造出一个人人欢喜的独立王国。老少爷们儿出工前,总是在这儿聚堆集合,抽抽旱烟开个玩笑,露出黄牙开心笑一笑。姑娘媳妇儿则在树下搓麻线、纳鞋底,她们把麻线在腿上搓,嘻嘻哈哈地,说长道短,个个眉飞色舞。我和几个娃子喜欢躲在大树的肚子里玩耍,我们蹲在里面,讲笑话,玩弹珠,把家里的好吃的偷出来,交换着吃。
  老树的叶子哗啦啦响,偶尔会摇下几片叶子,我们捡起黄叶,又抬头看看满树绿叶如云彩一般,才放下心来。因为,大人说,夏天树叶变黄,树就要死了,我们谁也不愿意它突然死了。
  不知过了多少年,富裕起来的村民规划建设了新村。以老树为中心的村庄整体南迁,原来的房子都没有了。其实,也不是没有了,是它们长了腿,换了新衣服,跑到几里外安家落户了。大家欢快地住进了新房,就把老树孤零零地留在村后了。
  老树没有脚啊,它不能走,就只能留在村后。不过,它一点怨言也没有,它经历了比天上星星还多的大事小情,它有包容几百年光阴的肚量,难道还在乎它庇佑的子民把它留在此处吗?
  老树依然如常的生活着。每年春天抽枝展叶,夏天摇曳重重绿云,秋天黄叶缤纷,冬天傲立雪霜,它看惯了一切,所以没有人能活得比它坦然从容。
  又过了几年,村民的房子从当初的瓦房变成了现在的楼房,大家过着几千年来这片土地上从没有过的幸福生活。老树依然如常,依然生活在村后,它在远处楼房的比照下,显得矮小了许多,就像在高大健壮的儿子面前,枯瘦弱小的母亲。很少有人到村后看看这棵老树了,而围着它拉呱聊天、做女红的一幕幕早已蒙上了厚厚的尘埃,连过往的风也懒得去吹一吹、掸一掸了。我想,他们似乎要把它遗忘在现代化生活的角落里了。
  有一天,我从外地回到家乡,特意回家看望这株看着一代代人生死存殁的老树。它恬淡地矗立在那里,树干苍劲黝黑,树洞左右通透,枝叶茂密,蝉鸣四起,我知道它活得很快活,大度非凡,超然物外。
  与过去不同的是,它周围围上了一圈精致的木栅栏,树干和树枝上系了好多条祈愿祝福的红飘带,显得高贵了许多。看来,村人不但没有忘记这棵祖宗一样的老树,而且把它当成佑护村庄的“神树”了。
  村后的老树,早就活成了隐喻和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