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诚忠

　　说到乡愁，便想到了发生在西晋著名文学家张翰身上的“莼鲈之思”典故。张翰，字季鹰，吴郡吴县人，是留侯张良的后裔，父亲张岩做过三国时期吴国的大鸿胪，家世显赫，生活优渥。他曾担任齐王司马冏的大司马东曹掾，远离家乡住在洛阳城里。有一年秋风起落叶黄，忽然勾起他对故乡莼菜和鲈鱼滋味的渴望。于是毅然舍弃了名望和官爵，辞官回到自己的家乡，过起了自由闲适的生活。
　　“莼鲈之思”被看作游子思乡的典范。为口腹之欲舍弃公务官职实不多见，无论从儒家入世哲学还是今天的价值观念来看，都属于胸无大志、经不起物欲诱惑、贪恋享受之辈，想来恐怕不可能做出舍生取义的壮举，也不能与后世贤达“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尚情操同日而语。然而这不过是后人的看法而已，如果放在魏晋时代大环境中考量，张翰是妥妥的人品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流名士。想念家乡的莼菜、鲈鱼，只不过是他辞官的借口罢了。
　　大多数人都有伴随成长留在记忆里的滋味，而且这种滋味终生不渝，不定哪天忽然就有了被唤醒的冲动。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家里用来走亲串友的老油条，等派完用场也干了硬了黑了，家乡的人们将其切片后与鲜黄瓜片用蒜泥加醋、盐调和，颜色青黄相间，口味酸辣酥脆，竟成了一道经久不衰的美味下酒菜。再譬如春夏时节焯水后凉拌的各种时令野菜，秋冬时节自制的豆豉萝卜咸菜，这些过去农村家庭司空见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今早已“咸鱼翻身”登上大雅之堂，成为高档豪华酒店的特色菜品，不仅勾起了人们对往昔岁月的记忆，那熟悉的味道也激活了蛰伏已久的思乡味蕾。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即便是穷山恶水穷乡僻壤、吃糠咽菜辘辘饥肠，也是养育生命的故土、终生难忘的地方。在离家打拼的异乡，在逐渐变老的路上，乡愁如陈年老酒日趋芬芳浓烈、日渐膨胀蔓延，占满了记忆存储的空间。那些记录着人生初始岁月的感光底片，成为心中不可触碰的柔软，感恩的心如开闸的水无由来地奔腾泛滥。无忧的童年、成长的玩伴、难改的乡音、亲情的牵绊，甚至是经历过的种种坎坷磨难，如同挣脱不开的磁场引力时时把你召唤。于是，叶落归根成为历代游子的文化认同和行动指南。
　　记得1999年春晚歌曲《常回家看看》，以其通俗的歌词、甜美的旋律、与春节高度契合的团圆主题火遍大江南北，温暖了泱泱大国十几亿人共同的心田。当然，一万个人就有一万种乡思，人们从不吝啬以自己的方式歌咏属于自己的乡愁：她是能为天涯游子抚平创伤的故乡的风、故乡的云，是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是照着家乡、照着边关的十五的月亮，是令人思念、甜蜜难忘的妈妈的吻，是哨所旁与年轻战士相伴成长的小白杨，是晚风轻拂、白浪逐沙的外婆的澎湖湾……故乡忆，最忆是童年。乡愁是鲁迅先生笔下充满乐趣与传说的百草园，是沈从文先生逃学失败跪在先师像前领受责罚、转移疼痛的精神游走之法，是汪曾祺先生端午节用鸭蛋壳装萤火虫的美好创意……
　　中秋赏月、重阳登高、回家过年，乡愁是一个个无法忘怀、不可逾越的团圆佳节，是故乡亲人与游子的情感连线和定时召唤。春节堪称是中国人乡愁的集体表达和最好写照。试想，数以亿计的人们在一种巨大而无形力量的驱使下，在同一时间为共同的执念毅然奔赴父母妻子身边，在团圆中互报平安，在拉呱中谋定发展，期盼更加美好的来年。那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令人震撼，却又人人心甘情愿，举国乐享团圆。
　　席慕容诗中说，“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月色皎洁，笛声悠扬，独处异地，正宜思乡，尤其是在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农耕文明和手工业文明时代。那些征战沙场、遭逢离乱、孤独困穷、有家难返的人们举目无亲，面对头顶的一轮明月往往是最容易引发乡愁的时候。遥想楚汉争霸，被围垓下的楚军听到四面传来家乡民歌的那个晚上应该也是一个月明之夜吧，粮草匮乏、逃生无望的楚军当即军心涣散成批叛逃，项羽自己也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刎乌江而死。乡愁成了刘邦克敌制胜的武器，成了压垮项羽和楚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四面楚歌”的例子有点极端，更多更令人感佩的是历代将士轮台戍边为国尽忠，青山处处埋忠骨、不求马革裹尸还的英勇悲壮。“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乡愁是支撑他们信念的一丝温暖，乡愁是他们杀敌立功的力量源泉。
　　沧海桑田，世事巨变，小小的地球村早已无法阻断人们出行的脚步。如今的时代，人们出行快捷安全，海陆空任选，何来行路难！畅通互联，音容互现，何谈苦思念！国泰民安，盛世空前，何虑才不展！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荡涤了古人引以为愁、无法逾越的归乡障碍，抚慰了刻骨铭心、无法排解的亲人思念，开启了乡村振兴、中国式现代化的康庄大道，家乡不再是凄苦忧愁的源泉，而是美好的记忆、家庭的温暖、华丽的蜕变。乡愁已成为传说中的遥远故事，愁绪与乡思日渐疏远貌合神离，更无法包揽人们热爱家乡、思念家乡诸多美好丰富的情感。即便历史上那些鼎鼎大名的诗词文章圣手穿越回来，也会“当惊世界殊”，一改凄婉沉郁的格调，代之以无尽的惊喜与浪漫。
　　乡愁，愿你在历史的长河中渐去渐远，不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