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静
因为战争而被迫离开家乡的人,除了把这份悲伤写下来,还有什么能做的呢?法国龚古尔文学奖获得者阿提克·拉希米生于阿富汗喀布尔,后因阿富汗战争逃离至法国。流亡他国期间,拉希米从未忘记阿富汗土地上发生的一切,他致力于书写家乡那些被世界无视或者遗忘的大多数人,让普通民众得以发出自己的声音,从而被全世界听到。
《土地与尘埃》便是其中一篇。与获得龚古尔奖的作品《坚韧之石》相比,我更喜欢《土地与尘埃》。书中的文字弥漫着呛人的尘土,飞扬的黄沙如同遮天蔽日的迷宫,绝望地令人看不到远方。村子被炸弹袭击,作为幸存者,老人怀着茫然、愤怒、悲伤等等复杂的情绪,带着被爆炸震聋的孙子,踏上了去矿区寻找儿子的道路。路那么长,天那么热,老人的神经被天气、情绪和孙子的不谙世事反复撕扯,几度濒临崩溃的边缘。
历经周折与等待,老人终于坐上了去矿区的卡车,却深深地后悔了。因为儿子是个鲁莽的年轻人,来矿区也是由于情绪冲动惹了祸,才来此避难的。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他,他一定会去复仇,但“报复谁呢?他一个人能做什么?他也会被杀的。只剩下一个儿子了,想牺牲他吗?为了什么?”可是,他的母亲、妻子以及其他的亲人都被炸死了,儿子也聋了,这个消息总要告诉他。老人的手在颤抖,心在动摇。在懊悔和悲愤的交织中,矿区到了。老人来到工头的办公室前,“把手放在门把上,它是滚烫的。”
接下来的情节,出乎意料。在与工头的聊天中,老人得知儿子早已知晓家中噩耗,却没有动身返家。工头把他拦下了,所有人都知道,即便儿子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在工头眼中,儿子是个“聪明、勤奋、懂得革新的年轻人”,已经被选为矿工代表,有着大好前途。实在没有必要为了毫无希望地复仇,白白赔上一条人命。为此,工头不惜瞒下了老人和孙子还活着的事实,用卑劣的欺骗手段拦住了儿子回家的路。“儿子成了没有自尊心的懦夫”。老人带着沉重的失望告别工头,却在工友的嘴里知道了儿子被欺骗的真相。最后,他把儿子用第一份工资买给自己的嚼烟盒留给了工友,托他带给儿子,让儿子自己选择未来的道路。
是在矿区留下,奔向那所谓的光明前景?还是回家,即便是面对死亡?这是老人的疑问,也是拉希米留给读者的疑问。我们对答案毫无所知。没有经历过战火之殇,就无法想象那些渗透着血与泪的抉择。战争面前,人的生命如同尘埃,伤痛就像尖刀,把人心打磨成石头,让人生不如死。“为什么我没有在回家之前被弹片杀死?我犯了什么罪,被判处活着,做见证。”老人的自问,拷打着所有人的心。
《土地与尘埃》只有3万多字,用了非常少见的第二人称写法。这给了读者一个独特的视角,好像自己也是“老人”的一部分。书中大部分内容都是老人的内心剖白,几乎没有关于战争的正面描写。但老人的梦境却出现了数次,藉由着梦境中的火焰、尖叫和泪水,更加直接地反映了战火中普通民众的悲剧。拉希米虽然在最后留下了开放式的结局,但他对人性并没有完全放弃。老人这一路,遇到的人不多,却都有着人性的闪光点。好心的摊主帮忙看护孙子,并解释了警卫态度冰冷的原因。卡车司机讲述着摊主的经历,向老人的遭遇表示哀悼。工友冒着被工头惩罚的危险,告诉老人被隐瞒的事实。即便是横加阻拦儿子回家的工头,初衷也只是不愿意看到一个优秀的年轻人自我牺牲而已。看似矛盾的行为,背后都有着合情合理的理由。除了谴责侵略者,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去苛责这些挣扎生存的普通人。
苹果花包袱贯穿了全文。开篇老人从苹果花包袱中拿出苹果,结局紧紧抓着苹果花包袱重新上路。曾经是妻子最珍爱的围巾,如今成了老人最重要的精神依靠。满是尘埃的土地上,也曾经种满苹果树,开满苹果花,结出饱满的果实。那也曾经是肥沃富饶的家乡,亲人围坐一团,欢声笑语,歌颂丰收。印在包袱上的苹果花,也许是包括老人在内的无数阿富汗人的精神家园,明明触手可及,却也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