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梅
“花生”,在老家有个好听的名字:长生果。平日里,大家习惯叫“果子”。
在粮食不足的年代,果子为富华之物,可吃可不吃。一个生产队就种一小块地。我家所在的第四生产队,把果子秧在阡南,由宋金珛爷爷看管。物以稀为贵,看管在情理之中。看果子可是个“美差”,有的人带着三棵韭菜两棵葱,找到“包队”的父亲,一番闲侃,几番暗示,一根筋的父亲始终不为所动。
父亲考虑到宋金珛腿不好,干不了重活,家中的四个孩子等着吃饭,总得挣点工分养活他们,就把这个活派给他。
阡南沙性土壤,南依大路,北靠水渠,合水渠的走向,呈“梯”形。秧上果子种时,是最需要看护的时候。种将不存,果将焉结?宋金珛日夜严防死守,才得以让种子发芽。
苗出齐后,队里社员来帮着宋金珛清棵蹲苗。半个月后,填土埋窝。在这期间,看管员只要看好果子苗不被牲口吃,不被人踩就万无一失。
我们这些孩子好奇,时不时装着在水渠里割“猫耳朵”,渐渐靠近果子地。果子地里的草和果子赛着长,绿绿油油的。我们试图去果子地里拔草,可是宋金珛不等我们靠近,老远就喊着:“别过来!别过来!”
在苗期、团棵期、花期,社员又进行了三次中耕除草。过了些日子,果子才开了嫩黄的小花,每株果子上的花次第开放,陆陆续续有五六十朵。看着果子花在明媚的阳光下绽开、脱落,我开始发痴:一粒种子何等神奇,从萌芽到地上花开,到花繁到枯落到地下结果,是一种怎样的过程!
培土后的果子,像一朵悄然而来的云,生生揪住了孩子们的心。我们光临水渠的次数增多,我们的眼睛变成镢头,想刨开土看看果子结了没有?宋金珛防范我们如临大敌,他在水渠的一边插上酸枣棵,两边折回也插过去两米,把果子地密封为“铁桶”。
夜晚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让果子叶变得明晃晃的。等白天有了阳光,闭合的叶片慢慢张开。微风流动中,叶片和叶片互相挤着,滚动着细碎的金光。水渠里的蒲公英开得恣肆张扬,渠边上的枸杞,却含蓄和丰盈起来。果子叶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气息钻进鼻孔,吸一口,真是醉了!雨天也挡不住孩子的脚步,我们踏着泥泞,穿过水渠,密谋偷果子吃,没想到宋金珛突然从果子地里钻出来。披着油纸的他,朝我们笑了笑。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和宋金珛展开拉锯战。每次去坡里割草,都要去水渠走一趟,回来的时候再去水渠走一趟。我们每去一趟,对他都是一种折磨,他看我们的眼神异样极了。后来宋金珛想了一招,脖子上挂一个哨子,我们没等靠近酸枣棵,就吹一声哨子示警,见我们不走开,就吹第二声、第三声,并阴着脸走过来。我们一哄作鸟兽散。尽管我们一直无法洞察果子的结果情况,但是每天放学后和宋金珛的斗智斗勇,成了我们的乐趣。
出果子,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队里的男劳力用大镢在前面刨,女劳力在后边拾,妇女们给每家每户分成一堆堆的。各家按照名字,把果子从秧上摘下,带回家晒干,按生产队规定的斤数上交。孩子们一边手忙脚乱地摘,一边连土带泥地吃。大人呵斥:“吃那些‘小妞妞’,千万别吃个大的,吃上给队里就不够了!”其实,大人也管不住自己的嘴,看到“小妞妞”“小泡泡”,也填进嘴里,实诚的人是一个也舍不得吃。孩子们不管,大人稍微不注意,捏开一个饱成的,快速扔到嘴里,不敢用劲咀嚼,只用上牙和下牙慢慢磨。磨的速度过慢,奶白的汁液从嘴缝里渗出,孩子母亲看到,必定要狠狠瞪一眼。
过了“馋虫”的孩子,被身边活蹦乱跳的蚂蚱搅得心神不宁。趁着父亲去整理果子秧,母亲忙着刨地里的果子,一溜烟跑了。各种蚂蚱的名号孩子们是如数家珍:双磨角、油蚂蚱、土蚂蚱、呱哒板子、“蹬倒山”……双磨角头上有两根长须,受到惊吓,箭一般地飞走,一飞就是十几米。雄双磨角,飞起来带着“噶哒、噶哒”的响声。身形快的孩子才会捕捉到双磨角,从脚下拽一根韧性好的草棵,捋去草叶,穿过蚂蚱鞍子,几分钟就是一长串。有的双磨角狡猾,满山遍岭地飞,捕捉时孩子要过埂过岭,有时会四肢扑地,来个狗吃土,双磨角却从手缝里飞走,地上留下了双磨角的大腿。大人有心眼,看到双磨角飞过来,摘下头上的苇笠轻轻一扣,即为笠中之物。若是遇上雄雌双磨角背着飞,是孩子最大的惊喜。若以为有机可乘,就大错特错,雌双磨角背着雄双磨角飞得更快。
笨蚂蚱好扑一些,但是它和土一个颜色,要仔细辨认。油蚂蚱遍地飞,和草一个颜色,大人说不好吃。“蹬倒山”浑身碧绿,体形较大,双腿强壮,眼睛贼亮,扑着只能拿着玩,大人也不让吃。
嘴馋的孩子,拾来干果子叶就地烧蚂蚱吃,烧去翅膀后,蚂蚱肚子变红变黄,香气逼人。雌双磨角肚子里有籽,嚼起来香得还想吃一个。讲究的孩子,拿回家扣在盆底下,等它们把肚子里的屎包泄掉,去掉翅膀,用盐水腌,炸着吃。炸着和烧着,绝对不是一个味道。
孩子们还没扑够蚂蚱,当母亲的却把脚下的果子地翻了好几遍,刨出来也就两三捧果子,她就觉得赚了。一家人前呼后拥回家的时候,也就背回一蛇皮袋果子。晒去水分,上交后剩不下几个,队里早就核算好了。
这一蛇皮袋果子,把当娘当爹的愁得,就是藏进耗子窟窿,这帮孩子也会挖地三尺的找。没办法,家长把蛇皮袋子挂上老榆树枝子,扔上屋顶,托上墙头。就是这样,他们还不敢把心放进肚子里,谁叫他们的孩子长了“果子”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