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火车

(2023年08月25日) 来源:潍坊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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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斌

   (一)
  我对胶济铁路线老站益都站的最初记忆,来自看火车。
  小叔在火车站工作,接的爷爷的班,他上班的时候常常捎了我去看火车。
  值班员在铁道边傲然肃立,吹哨、挥舞旗帜,火车站就有了严阵以待的气氛。这是接车。远方有笛声鸣响,随后看到一团白色的烟雾飘荡在天际,渐行渐近,看得到火车的身影了,一副唯我独尊的气势。这时脚下就有了规律的震动和沉闷的声响。终于,火车驶进站台,伴随着巨大的“咔哒咔哒”的声音,浑厚而有力。我就站在站坑几米处,感觉这种震撼。这条“长龙”长驱向前,仿佛没有减速,巨大的气流好像要裹挟着我而去,我努力站稳脚跟,看到值班员轻轻松松站得笔直,就心生敬意。
  终于,车身缓缓停止了前行。车头那边蒸汽喷发,哧哧地,火车头呼喊着,如同一个长跑运动员到了终点,剧烈地喘着粗气,做最后的整理动作。如此神奇。
  童年,看火车就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行李房的姑姑们,时间长了都认识我了,小叔忙去了,她们就带我去看火车。
   (二)
  有文友说他在昌乐上学的时候,专门挑慢车坐。从昌乐到青州,可以慢悠悠地走,“咣当咣当”地晃上一个半小时。我有同感。
  后来,快速、特快、动车,火车在进步,向着高速、舒适发展。时间被浓缩了,浓缩得找不着远方的概念。我们以前骑车子到乡里走个亲戚,还得4个小时。如今,从青州到北京乘坐高铁列车只需3个小时,济南青岛之间实现了公交化运行,从青州去济青基本上就像邻居串门。有一回,我从青州站坐上动车去淄博,上车就泡了碗方便面,还没吃完,15分钟就到了淄博站,只好下车。
  慢车,坐的就是慢的感觉。在慢中品味路上的风景,在慢中思考深刻的问题,在慢中体验城市的不同。在慢车上,感受铁轨撞击、“咣当咣当”,感受火车转轨时旅客的前仰后合,车厢连接处的摇摆漂移。
  但,慢车也未必全是浪漫情怀。车上脏乱,无座位,抢座位,是你无法逃避的环境。有人躺在整排座椅上装睡,厕所永远有人,没座位就只能等机会,或者站在过道里摇摇晃晃,还得不时地给小货车让道。
  有一回,我去榆林开会,本来是11个小时的动车行程,早上6点上车,下午5点就达到了,但我一觉睡过了点,只好买了当日的普通硬座,8点才上车,到了淄博中转,又等待3小时。上得车去,我一下子蒙了,满车挤得水泄不通,我拖着行李根本站不直,更别想移动。难道就这样站到终点,站几十个小时?我想起来熟人说的经验——去餐车。披荆斩棘一般,我穿越了3个车厢,挤进了餐车车厢,真的是豁然开朗,只有十几个人在。点午餐,就可以待上几小时,吃完了有列车员来赶,我想明白了,就是多花几个钱也不走了,便又点了茶点、晚餐、茶点、早餐、茶点、午餐……加上前方吕梁段遇险抢修路基,停车7小时,闷热焦虑,苦不堪言。一路颠簸劳顿,26个小时,终于到了榆林。
  来到榆林的站台,回望继续赶路的火车离开,我心里说道:这样的车,我再也不坐了!
   (三)
  爷爷和小叔都是和铁路打交道的,坚硬冰凉的铁轨映射着他们古朴热情的光辉。与人为善,幽默亲切,是他们共有的性格,或许这是受铁路文化的熏陶吧。后来,小婶进了门儿,她是小叔的车站同事,我家里就有了三位铁路人,也算是铁路世家吧。
  我记事时,全村都穷。谁家老人住院,孩子上学,就成了一桩头痛的大事。谁家找来了,爷爷总不吝帮助,拿出工资,之后还让奶奶煮了鸡蛋去看,从不提还钱的事。如今爷爷不在了,仍有他的老友来我家做客,说起他的种种好处,让我升起一种对他的人在江湖、友遍天下的豪情的向往。
  爷爷那时总是穿着得体而干净,每天重复着固定的程序,吃早饭、外出散步、吃午饭、午睡、外出、吃晚饭、睡觉。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时间表,一家人怀着敬畏的心情对待他。有时我看中午爷爷躺在竹榻上睡得好香,怀疑他到点醒不了。谁知,时钟还差三十秒,他居然掀起眼帘问我:“你刚才在干什么呢?”这时,我感觉爷爷就像到点进站的火车,但他从不误点。
  后来,爷爷走了。我忽然好奇他的往事。有街坊和我说起爷爷:他做过扳道工,当过列车员,在青岛铁路局的高密段当过文书,在益都站当过支部书记。他的行程,就在胶济线上,益都、高密、济南,这些车站都有他的足迹。爷爷领工资都是最后去,因为他拿当时全站最高的工资,怕吓到同事们,他领取的金额是88.5元,号称“八八五”。爷爷行得正,不怒自威,在普通站上班时,有些扳道工偷懒耍滑,可是只要爷爷在班上,他们乖乖干活,没有人敢说个不字的。
  小叔也是这样,他的朋友多,帮朋友也是尽心尽力,不计较个人得失,这一点像极了爷爷。小叔在结婚初期,单位上分配了一套小宿舍,距离火车道轨也就五十米,我去那里住过一晚,刚刚打盹就有列车驶过,笛声嘶鸣,大地震颤,房子和床好像要翻个一样。熟睡中,又被惊醒,火车又来了!小叔干了二十年客运。每每在白天看到小叔,都能看到熬红的眼睛和疲惫的神情。
  曾看过好几次奶奶身披婚纱的照片。在童年无聊的时光里,我缠着奶奶提各种怪要求,其一,就是看她的结婚照。
  奶奶是天津人,爷爷是益都人,我不知道两人的姻缘是如何成就的,其中发生了多少故事。黑白照上的爷爷与奶奶一家人站在教堂前,爷爷着西服戴礼帽,手拄文明棍。奶奶穿着白色婚纱,表情宁静。我想,至少火车是那条红线。可以想象,热恋中的爷爷奶奶曾经多么频繁地穿梭在这条铁路上。
   (四)
  小时候,火车承载着我的梦想——或去到江南,或到塞北。我喜欢看那条“长龙”喷着大团的白气,威风地驶来又徐徐地离去,心想我若是火车该多好啊!上班后还是偏爱坐火车。看车窗外家乡的痕迹,随车轮滚滚一点点地磨去,异乡的风扑面而来;看一排排电线杆呼呼地倒在身后,电线如五线谱一样延伸;看游子们蜂拥而上进入车厢,又雨点般洒入下一个车站。
  旅途中,冒出一个个奇思怪想:对面的聊得投机的朋友,此生还会再遇见吗?再见我们还认识吗?那个善良的大叔,到广州会找到他的亲人吗?那对在车上闹翻的情侣在下车后会言归于好吗?
  这样想着,家乡的轮廓又清晰起来,车窗外响起乡音的叫卖声,“哧——”火车就又把我送回了起点。
  如今的青州,已经有了三座火车站。青州市站担负了普通列车和动车的运营,青州北站为高铁站,最早的益都站改为了青州南站专营货运业务。我依然喜欢看火车,拍一些火车进站出站的视频、照片,看到火车驶过依然心潮澎湃。
  有时候,我还喜欢来老站看一眼绿皮、黑皮的火车,去道口看铃声一响、道闸放下,火车缓缓驶过,目送着它的背影,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