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文

　　小镇的集市上，有个热气腾腾的老汤锅。
　　每逢二、七之日，五天一轮的大集就如约而至了，而老汤锅也准时在这样的日子里赴约开张。
　　晨光熹微，摊主夫妇二人就早早地驾驶三轮车来到这里忙活开了：支灶、卸柴、添水、点火、煮肉……动作娴熟，一气呵成。接着，一股儿浓烟从炉子里咕嘟咕嘟钻出来，袅袅升腾，再缓缓飘散开去，温暖了这一道道清冷的街巷……
　　不消一个时辰，天光大亮了，十里八乡赶集的乡亲们都陆陆续续赶来了。而此时此刻，摊主的羊肉老汤锅也开始沸腾了，鲜美的肉香飘逸出来，氤氲在这一街热闹嘈杂的空气里……
　　“开锅啦，开锅啦，又鲜又香的羊肉汤开锅啦……”敦厚而热情的老板，60岁左右的年纪，一边大嗓门叫卖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操起刀开始切肉，还要招呼着前来排队等候的来客。他的妻子端碗、加汤、洗刷，还要添柴加水……忙碌的一天从此拉开了帷幕。
　　人们被勾过来，围成厚厚的三层人墙。有的瞅见条人缝儿，赶紧往里面挤。有的踮起脚张望，还有的一拱一拱往里面簇拥。老板往往就急了：不忙不忙，大家慢慢等，慢慢来，今天是两只大肥羊，人人有份……
　　卖菜的小商贩不顾自己的生意，早就在凳子上坐稳了。修牙的江湖郎中从朦胧中醒来，从30里外的西乡早早赶来，等的就是这口头锅热汤。理发匠也撂了摊子，急匆匆小跑着过来了。附近村子的居民们，也端着盆、提着壶，赶来了……
　　整个集市，除了这里，再无热闹的场所。而这种热闹喧哗，是大集世世代代持续了几十年的光景。
　　几十年前，在那个物质资料匮乏的年代，老汤锅更是人们幸福生活的寄托和心灵的慰藉。
　　听父亲讲，在他的童年时代就经常和我的二爷爷一起去大集上喝老汤。那时的老汤锅在老槐树的西南角、槐荫路的中段靠近茶壶炉子的位置。那时候的集市比现在壮阔得多，来赶集的人也多。东到万家庄，西到孟疃，甚至东莞，南到五莲，北到吴家楼。方圆四五十里的地面上，他们一准知道贾悦大集，知道贾悦集上的老汤锅。每逢集日这天，他们就像约好了似的，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从事各种买卖的人，从普通的商贩，到卖猪的、卖羊的、卖兔子的，到贩卖牛驴牲口的，再到铁匠、理发匠、说书匠……他们来到集市的第一件事，不是打理自己的生意，而是争先恐后地来到老汤锅这里，寻个座位坐下。然后静静地等，志得意满地等，骄傲豪迈地等，望眼欲穿地等。直到掌柜的端上来那盛满汤的热气腾腾的黑陶盆子，吃客们幸福的时光就来临了。
　　这时候，风停了，喧嚣停止了，世界完全静默，并完全浓缩在这碗汤里……一碗热汤，稍稍凉一下，“咕咚咕咚”几口就咽下肚了，这有点像老北京人吃面条那“哧溜哧溜”的韵味——粗犷，豪放，滑稽，不拘。
　　喝完第一碗汤之后，再泡上煎饼，一而再，再而三……
　　其实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是挺拮据的，对于老汤锅，普通人喝不起，根本就不敢问津。家境稍微好点的，多数人也只是象征性地交上一点钱，并不指望吃多少肉，而仅仅是为了喝碗汤而已。
　　到了我的童年时代，老汤锅就搬迁到采购站北面的位置了。喝汤之人，依然很多。而喝老汤的规矩却多少还是变了一些的。有一个集日，我和邻居家的伙伴，带上煎饼，去了那里。店老板看我们是孩子，给我们每人倒上了一大碗猪肉汤（在我们这里，这叫干老汤，没有肉），也没收钱，让我们满面春风、欢欢喜喜了好一阵子。
　　此后，尝到甜头的我们，每到逢集这天总是静悄悄地拿了家中喷香的玉米煎饼，来到老汤锅这里，尽情地享受汤汁的鲜香美味。直到有一天，父母亲发现煎饼少了，于是彻查，雷霆震怒。挨了一顿训斥后，我们就再也不敢去喝干老汤了。
　　而老汤，却从此成为了我们心底深处铭刻的一个美梦，长大后经营老汤锅仿佛也成为了我们儿童们人生的梦想。
　　后来，大集搬到了东面，蜷缩于旮旯一隅，手脚难以舒展。商贩少了，赶集的顾客也少了。而随着经济的巨大发展，人们的生活有了巨大改变，人们在各自的家中也一样能享受到鲜香美味。世世代代贾悦大集上声名远播的老汤锅，终于离开了人们的视野，偃旗息鼓，不知所踪。
　　然而，多年以来，很多外地归来的游子，当他们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亲热的土地，再次来到集市上，找寻那跨越了时空的乡愁，找寻那飘香的老汤锅时，他们的脸上总是挂满了无尽的沮丧和失落。
　　是啊，生活变好了，怎么总是感觉缺少了点什么呢？
　　再后来，贾悦大集再次搬家，回归到了它的故土家园。三纵二横的街衢，是大集最稳妥的载体。又见到了久违的老槐树，又见到了饱经沧桑的采购站，又见到了供销社，见到了老百货商店……
　　大集上，销声匿迹十年之久的老汤锅又回来了。就在贾悦商贸城的西南角，就在这片曾经飘过香的老土地上又安家落户了。
　　时过境迁，但老汤锅的味道没变，老汤锅的温度没变，烟火气依然是它恒久不变的主旋律。熙熙攘攘的人群，更是对生活的最美、最全面的注解和诠释。喝清汤寡水的老汤的人不见了，喝干老汤的儿童也不见了……一眼望去，谁的大碗里都盛满了精致的生活。
　　袅袅热气，人间至欢。
　　在这种满满的温暖的烟火中，人们体验到的不仅仅是眼下生活的温馨，更是对逝去过往的一种回味，一种物质和精神的满足，一种文化的传承与积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