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不到五点的冬日,一缕朝阳刚刚爬上山,青霞村便热闹起来了。
村里的那条主干道已人影憧憧,淡淡的薄雾中人们朦胧得看不出面容,零碎的喧嚣从中传出,飘到村口。直到打头的汉子出现,声音乍然像是放大了百倍,儿童的嘻闹声,妇女的接耳声,汉子的笑骂声,长风扬起,薄雾乍破,人们翘首的面容在缕缕爬升的朝阳中愈渐清晰。
几乎举村出动,人群像长龙,环在主干道旁。村口还在进人,有人扛着靶子,上面扎满了红彤彤的糖葫芦,顶尖上的糖风被阳光一照似琉璃般绚丽。有人挑着担子,两头都插满了不常见的小玩意儿,扎在上面的彩色风车被山风一吹簌簌作响。人群还在往里走着,大式儿的机巧,小样儿的精美,天南海北的货物聚集在一起,看得村人眼花缭乱。当然人们最翘首以盼的还是坠在最后的格外朴素的一行人,简简单单的物件儿,没前面的精美绚丽,可也最能勾起人们的兴趣。他们不卖货,拿出来的都是卖力的真本事。今年走在前面领队的汉子格外健壮,一看便有本事在身上,人群更加兴奋了,等不及要看那精彩的表演了。
有男人拉住打头走的汉子:“哟,二牛,你可以啊,打哪找的这么一队,可比往年的好多了。”
那个叫二牛的只憨憨笑笑:“俺不知道,俺就是个跑腿的……”
青霞村四面环山,出行不易,外面人嫌山路难走不愿往村里去,而村里人世世代代靠山吃山,也鲜少去外面的世界,一年到头日子过得清苦。因此祖辈定下规矩,每年腊月初十的时候,村里人会出钱找人从外面请来杂耍队,顺带着小商小贩来卖点年货,让村民能够热热闹闹过个好年。村民等着盼着,一年到头就期待这一天到来。
一时间,人声鼎沸,连天边仅剩的丁点儿薄雾都被呼散了。
“来来来,父老乡亲们都来看一看了啊……”铜锣声起,震得过往人耳朵发疼,而被围在圈子里的男人似乎毫不所觉,敞着大嗓门吆喝,势要把所有人都引过来。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最最顶尖的技艺都在这儿了,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伴着刺耳的锣声,人越围越多,急促的锣声骤停,伴着惊呼,只见在这寒冬腊月里,男人一把扯下身上披着的棉袍,露出遒劲的肌肉,迎着朝阳泛着红色。
男人倒也利落,没了刚才招客的聒噪,回身便躺到了身后备好的板子上。只见两人晃晃悠悠地抬上来一块大石板,将落不落的,叫一旁人的心也晃悠地荡起来,生怕下一秒厚重的石板落地,把两人的脚砸个稀烂。
众人屏息,眼瞧着两人将那石板一下子盖在躺着的男人身上,男人骤然被重压,肌肉显得更加狰狞,张牙舞爪地从缝隙里涌出。
这时,有人提着大锤向他走来,连喝三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重锤已经落到了男人身上的石板上,沉闷的碎裂声响起,只见石板裂开,有碎石从男人身上滚落,还有石渣溅落在前排人的脚底。
碎裂的石板被人抬开,露出底下安然无恙的汉子。
似被惊醒般,人群中骤然传出叫好声。
汉子起身迎上前去,双手抱拳答谢:“胸口碎大石请各位乡亲一赏!”叫好声和铜钱落地声便先后涌来。
后排人的铜板落在中央男人的脚边,在黄土地上砸出“噗噗”的声响,前排的人倒是规规矩矩地将赏钱放到圈子里讨赏人手上的铜锣里,金石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还未披上衣裳的汉子笑得越发灿烂。
锣鼓不停,叫好声还未歇,趁着气氛还热烈,好戏一场接着一场。
场上又迎来两个男人,为首的提着一杆长枪,枪头紫凌凌的,在阳光下泛着寒光,甫一出场,一杆枪便被他舞得出神入化,气势如虹,众人还眼花缭乱之际,只见一同上场的那个不起眼的瘦弱男子动了。
瘦弱男看起来带着一步三喘的病气,正当前面那人舞得虎虎生风的档口,他迎了上来。舞枪的男人像身后生了眼睛般,将长枪迅速从地上抬起,划过一阵凛风,直指瘦弱男的喉头。众人见此情景,欢呼渐落,场面如冰般凝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瘦弱男不避不让,任由枪尖直逼脖颈,露着青筋的手却一下子抓住了枪头。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倒抽了一口寒气,如大梦惊醒般。人群中传来细碎的叫好声,中间的两人却丝毫不觉,长枪还在往前送来,瘦弱男握着枪头的手往下一滑,将将露出底下泛着银光的枪尖。
银光凝为一线,刚好与背后金黄的日光结成一团,两人吊足了观众的胃口,下一秒便不再拖沓,瘦弱男将喉头往前一送,人群中传来女人的惊呼,有人仓皇地闭上眼睛,生怕下一秒就见血溅当场。
有胆大的人还往前看着,瘦弱男苍白的脸颊泛起了红,脖颈的青筋鼓起来,轻声一喝,竟生生将那柄枪折弯过去。
人群里大呼了一口气,接着便是如雷的叫好声。
长枪后撤,再仔细往瘦弱男脖子上望去,连半点皮都未破,苍白脖颈上只留一圈红红的印记。瘦弱男双手抱拳向前致意:“长枪刺喉,博众一笑。”
话落,锣鼓声又起。
众人清苦一年压下的热情被轻易激起,赏钱也给得大方,或许是看出眼前的班子不同于往年拉来凑数的江湖骗子,是真正的卧虎藏龙之辈。村民们里三圈外三圈围满,生怕错过这么精彩的表演。
场子鼎沸,有人大着胆子吆喝:“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为首的还是那个胸口碎大石的汉子,听见呼喊也不见惊慌,说道:“感谢各位父老乡亲,那这样吧,就让我们的小师妹给大家来一个吧。”
话一落地,便瞧见男人宽厚的身躯后转出来个窈窕的姑娘。
小姑娘不似一般习武的女人般高挑,是掉到人群里便看不见的身高,巴掌大的白嫩脸上一双杏眸,唇红齿白,笑起来眼眸弯弯,带着一股喜气,一头乌黑的长发随着瓜皮小帽一摘荡在腰间,又被她随手一抓,扎成个高马尾,整个人少了绵软之气,多了立整。
更为夺目的是她斜背在身后的那把长刀,刀刃被黑皮套包住,横贯半人身长,不知是不是因为小姑娘太过矮小的缘故,刀柄就突兀地斜亘在她的头上,看起来毫不协调的搭配却在她抽出长刀时湮灭于无。
长刀出鞘,众人只见寒光一闪,长刀的主人下一秒便舞开来。
不似前面男人的大刀阔斧,小姑娘挥刀气势自成一派,迅如闪电,矫若蛟龙,一把笨重的长刀被她舞得轻灵矫捷,却丝毫不堕气势。
刀术是好刀术,刀亦是好刀,刀风呼呼作响,众人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下一秒的动作。姑娘身体柔软,折了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并着刀锋,拉出长长的一线,火红日头正巧挑在刀尖,一时之间宝光流转。
一曲舞毕,风中唯有刀鸣不止,四周静默。
姑娘收势,长刀入鞘归于朴实。素白的额角早早挂满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的吓人,向人群中望去,望着百态的惊异,露出个大大的笑。一步上前,同前面师兄们一样抱拳拱手:“在此献上刀舞,不成敬意,望各位乡亲们捧场。”人群轰然,甚至有淘气的少年吹起口哨。
一轮红日挂于天边,渐渐从远方传来老人呼唤回家的声音。高潮已过,人群也显得愈加稀疏,圈子四散,渐渐露出圈外的模样。
商人的货匣已空荡荡,熬糖画的摊子也不再冒热气,有小童正转着风车跑向远方,青烟升起,空气中弥漫开来柴火香。
村如其名,群山被霞光笼罩,青雾夹杂着日渐熄火的金光悬浮其上。其中还夹杂着商贩收拾货物摊架的声音,杂耍摊子亦在其中。
长枪被男人束在背后,长刀还是斜挂在小姑娘的肩头,打头的男人背起木板,瘦弱男拿上铜锣,一行人的装备便齐活了。
趁青光悬于一线,红日还夹在山头之间,一行人又如来时破出青雾层层,环环绕绕地走出村口去了。
叫二牛的汉子将人送到村头,眼见一行人隐入群山背后,长街喧嚣已静,恍若长梦。
青雾渐渐洇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