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为人师

(2023年09月15日) 来源:潍坊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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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胜林

  师范毕业,我被分配去横里路村小学任教。横里路村是个不大的村子,从这里北去三十余里,就是渤海湾。一年四季,风从渤海湾吹过村子,风里带着潮气,吹得草木皆不旺长。横里路村多见的是荆条。房前屋后,道路两边,荆条虬枝盘绕,小花淡粉细密,很有些古意的盆景味道。村里的地下水苦涩,不能饮,也没有自来水。村西有不大的水库,有不多的淡水,村民们大多很早就起床去水库挑一天的用水。天空中星星依旧稀疏,扁担的咯吱声就会响起在安静的村子。“鸡声横里路月,人迹板桥霜”,横里路村应了这诗句的意境。
  我会在咯吱声里洗脸刷牙,在尚还是澄明的晨色里,挑水桶走过那条小街,走过一家家门前,去那座水库。初秋,水面上总有淡淡的雾气,我循石级而下,雾气缠绕了我的双腿。我弯下腰舀水,有挑水的村民就和我打招呼,他们叫我老师,叫得亲热。
  扁担压上肩头,咯吱声便响在我的耳畔。有老者正开了大门,一群鸡从他身后跑出来,跑到小街上。老者看我挑水走近,开我的玩笑说:“瞧你,水洒一路,露行踪了。”我站住,不好意思地笑。老者随手从墙边掐几节干蒲叶,放进水桶。再走,水在桶里晃动,却不再溅出水花来。
  学校不大,甬路两边各有三排房子,房前都有几株月季,开鲜艳的花。三天五天,我挑水浇浇它们。充满碱气的土地上,花能活下来,总是不简单。
  我慢慢浇着花,校门响动,有学生和家长走进来,家长提着食盒,学生脆亮亮地喊:“老师该吃饭了。”
  食盒里装着三五枚咸鸭蛋,两三个馒头,都热热的。我吃,家长和学生坐一边和我闲聊。家长说:“孩子如果淘气,老师可狠劲儿打。”我说:“好孩子用话教,怎么舍得打。”家长不说话,坐在那儿温和地笑。
  鸭蛋一个,馒头一个,我饱了。余下的依旧放食盒里,我知道,他们一家人还没吃过。家长却要一而再叫多吃些,还问鸭蛋是不是腌得太咸了。又说中午孩子的妈不下地干活了,给包水饺吃。
  中午真的送水饺过来,鸡架萝卜馅儿的,鸡架剁得很细,骨头都成了馅儿泥。我想,这馅儿该是费了女主人一上午的光阴吧。
  我是横里路村小学唯一的“公办”教师,也是唯一的住校老师。我在横里路村吃了一年的派饭。
  日头走得慢,淡淡的阳光笼罩着校园的白墙红瓦。孩子们跟我背着“天那么高,那么蓝,蓝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跟我背着“阳光是大家的,阳光像金子,阳光比金子还宝贵”。我一次次纠正着他们的发音,告诉他们读书要用普通话。晚霞满天,孩子们一路跑,一路背着刚学过的课文,字正腔圆的背书声消失在小街的尽头。
  夜色渐浓,校园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坐在办公室的台阶上,弄响袅袅笛音。星光闪烁,月色朦胧,笛音漾满了校园。
  我吹着笛,老李或者老徐会拍打校门。停笛,开门,我们进宿舍。于是铺开画着棋盘的一块棉布,红先黑后,暗淡的白炽灯下,我跟他们学着怎样拿小小的棋子来部署一场“战争”。他们允许我悔棋,允许我眼睛盯着棋盘,久久不动一颗棋子。他们慢慢卷着旱烟,深深吸一口,然后吐出呛人的烟气,烟气弥漫了他们消瘦的面庞,弥漫了额头深深的皱纹。
  棋下过三盘五盘,不再下。他们坐在我的床沿上,和我诉说他们如我年纪的时候怎样修河挖渠,怎样挑了一二百斤的食盐走出百八十里偷着卖了补贴家用。闲聊着,墙上的时钟滴滴答地慢慢走着,后来他们看看时钟说,这么晚了,该回了。
  开院门,有不知名的鸟儿飞过夜空,丢下三两声鸣叫。他们打开手电筒,光亮渐去渐远。
  我真的感激他们,那些孤寂的夜晚因为他们而变得不再漫长。
  雪下了,雪又化。中午站在校园门口,可以看见麦田里小麦正在返青,枯黄中有了淡淡绿意。那年春三月的时候,教委领导说要来听我的课。校长问我:“课准备得怎么样了?要不要老师们先去听听?”
  校长和老师们坐在教室后排,后墙上贴着校长用毛笔写的“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字体苍劲有力,墨色光亮。校长从口袋里拔出钢笔,我讲着,他认真地记。
  “你来。”课讲完了,校长叫我。我去他的办公室,一间房子,一张老旧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有部电话,用手绢盖着。他说:“你板书错了一个字——哥。”“哥”是上下结构,竖钩我从上边一横一直写到了最尾,成了独体字。校长说:“做老师怎么能写错字呢?”
  隔两天,教委领导来听我的课。校长陪着他们坐在教室后排,依旧听得认真。课到中途,我转身板书,要写“哥”字的时候,我听到他很响亮地咳嗽了一声。我顿一下,然后工整地把“哥”字写对了。
  我回身,冲校长点了一下头。他嘘出一口气,好像一下子放了心,微微地笑了笑。
  知了趴在毛白蜡上叫个不停,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校园里的白墙红瓦。暑假开始了,校园里安安静静。校长给我推着自行车,老师们一起和我走出校园。
  有下地的村民站下问我:“开学还来教吗?”横里路村的村民都认识我,我也认识他们。我知道他们各是哪个学生的家长,知道他们的鸭蛋哪家腌得咸,哪家腌得淡。
  我骑自行车走出去很远,回头,看校长和老师们依旧站在路边。我下了车,冲他们摆着手。他们的身后是我在过一年的校园,那座白墙红瓦的校园在我眼里那么美丽。
  岁月悠悠,三十年,可以忘怀很多的人和事,我只是忘不了初为人师在横里路村的那段时光。那淳厚的民风、善良的人们早已根植于我的内心。一生有过如此的时光,我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