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读花

　　那个时候我还小，那个时候的庭院，真不像庭院：院墙，完全是用篱笆扎成的；连院门，都是篱笆编制而成的。
　　几乎毫无遮蔽，风，肆无忌惮地从庭院中吹过。风，吹得急骤、猛烈的时候，篱笆间就会发出锐利的鸣声；寒冷的冬夜里，常常会惊醒熟睡的人。大概是母亲，总会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明天一定是很冷的天啊。”然后，室内岑寂。任风在庭院中，旋转着，肆虐着……
　　庭院中，有两棵树：一棵是杏树，一棵是榆树。都说“风过无迹”，可每年春天里，我却总能从那棵杏树上，看到春风走过的痕迹。春风初生，还有些料峭的寒，杏树的变化并不大，只是皮肤，慢慢露出几分滋润，几分殷殷的红。但你能感受到：生命在苏醒。随着春风，越吹越急，越吹越暖，杏树的枝条上，就吐出了嫩红的花蕾；然后，绽放如雪；然后，就是“杏花褪去青杏小”。这个时候，那棵榆树上，就挂满了一串串的榆钱。
　　这时，杏树上总会栖落一些鸟，一些不知名字的鸟。飞来，然后飞走。于是，风，就落在鸟的翅膀上，被鸟载到了夏天。
　　一进入夏天，篱笆边的向日葵，就长得很高了，葵花头，跟着太阳走，日出日落。篱笆上，爬满了扁豆蔓，豆蔓上，开满了扁豆花，白色的、红色的、紫色的；有蜻蜓，在上面栖落；有蝴蝶，在那儿翩飞；有时，一只蝉，蓦然飞来，然后“知了”一声，又霍然飞走了。
　　庭院中的那棵大榆树，遮下半院树阴。那时，祖母还健康，她常常拿一只板凳，坐在榆树的树阴下，乘凉，看风景。
　　祖母很静，静静地看着庭院中的一切。她，看到风从篱笆上吹过，那串扁豆花，轻轻摇曳；看到一只蝴蝶，刚想落下，却被忽然的一阵风，吹走了；看到风从篱笆的缝隙里走过的足迹；风，在庭院中旋转、徘徊的喧闹。她看到，一只白头翁栖落在那棵杏树上；风，在白头翁的头顶上，绽放成一朵柔柔的白绒花。她忽然觉得，风正从她的脸上吹过；她感受到了一阵清凉的寂寞——时光，像风一样走过，加深了皱纹的痕迹。
　　进入晚间，全家人都会在庭院中乘凉，躺在凉席上，或者坐在板凳上。喁喁私语，私语间，庭院多出一份夏夜里特别的幽静。天上，有一轮明月，沁凉的风，正是从月亮上吹下的。于是，人望着月亮，望着月亮上吹下的风……于我来说，似乎更喜欢秋日里庭院中吹过的风。
　　秋风凉，很萧瑟。把天空，吹出一种深深的蓝，如一潭沁凉沁凉的秋水。蓝天之下，树木、扁豆蔓一天天枯黄下来。色彩，日日变得饱满；生命，正在走向成熟。
　　有一天，忽然秋风骤起，落叶缤纷，满院蝶飞。那时，我正站在庭院中，看到满院是落叶，满院是成熟的华丽。我站在一地的落叶中，站在一个成熟的季节里。我知道，我也正一天天，走向成熟。
　　直到有一天，我被庭院的风，吹出家门，走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祖母像一片秋叶，被时间的风，从生命的枝条上吹落了。那年，祖母恰好八十岁。
　　多年之后，庭院里四季的风，成为了我铭心的记忆，成为我生命的一份思考。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会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生命庭院”，庭院里，吹过四季的风。万物，在风中诞生，在风中生长，在风中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