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瑞华

　　山水之美，艺术之美，人情之美，莫大于人性之美！
　　　　　　　　　　　　———题记
　　每个生命在其记忆里都有不可遗忘的故事。
　　我也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融入我生命里的一个愧疚，并且这个愧疚历久弥新，时时鞭子一样拷问着我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也影响和支配着我谋事和执行的态度。
　　每每在书房里坐下来，沉静在满是书香的氛围里时，我的那种愧疚就自灵魂深处跳将出来，将我禅定的心境搅得支离破碎、动荡不安，心灵的负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有种不吐不快的欲望。
　　记得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由于工作关系，我和妻下班到家，都常常捧起一本书，认真读上半天。时间久了，刚上学的儿子也就学着我们的样子，渐渐喜欢上了读书。我俩工资少，每月加起来不足百元，除了生活用度，还要兼顾双方父母，因而每份工资都是算计了再算计，即使这样也时常出现亏空。
　　买书，是爱书人最奢侈和向往的一件事。往往看中了一本好书，手头紧，又担心别人买走，常常过往书店三五趟，把那本心爱之物再三把玩，最后狠狠心，咬咬牙，用捏得汗湿的手把钱拿出来，买了来，一路小跑回家，伏在案头读上半天过过瘾，才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自己。
　　儿子也喜欢读书。记得儿子刚上三年级时，字还认不全，就特别喜欢半字半画的那种书。作为家长每周都会给他一点零用钱，以备不时之需。可是小小孩童的他，从不舍得乱花钱，有时做值日不吃饭就赶去学校，饿着肚子省下三角五角，日积月累，把省下的钱用来买下自己喜欢的书。
　　那件事就发生在那个时候。
　　那时，儿子已经迷上了彩图版《世界五千年》。这是一套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科普读物。里面内容广泛，从蛮荒原野到现代城市，从粗糙的旧石器到细胞、到复杂的胰岛素，从世界著名的画家、科学家到文学家、探险家……林林总总，包罗万象，再兼之编者将上下五千年惊心动魄的事件和人物精工雕琢，就更增加了该书的吸睛效果。这套书共分四卷，每本价格在13元到16元不等，在当时，一次要买下四卷套，对于手头拮据的我们无疑是痴人说梦，可儿子喜欢啊！儿子一有空闲就拉我跑到书店去，每次都是抱起那本书看得津津有味。有次书店下班关门了，他还是爱不释手地抱着那本书，怯怯地望着我：“爸爸，我要！”我翻看一下那书的定价。“太贵了，我们买不起……”儿子依然紧紧地抱着那本书，不肯松手。“我这里还有钱，不够，其余的你先给我垫上……”眼睛里分明积蓄了晶莹的泪珠了。没法子，我和儿子这样商量，先买一本，后面考试只要得了双百，就奖励买一本送他。儿子很高兴，从那以后，有了目标的儿子学习可用功了，就这样，他很快购得了《世界五千年》的前三卷！
　　半年之后的一天，儿子告诉我，《世界五千年》第四卷就剩下最后一本了，书店的人说这书以后也不出版了。“我还差五元一角，给我买来吧，我可以三天不吃饭……”那时候，年轻的我还没有体会儿子那小小的心灵对心爱之物的极度渴求，无法体会那小小的心灵体谅家庭的艰辛和为此不计付出的悲悯，粗枝大叶的我，心不在焉地答应一声：“等过年得了压岁钱，再买那一本！”“这是最后一本了……书店里的叔叔说只给我留一天，今天过了就不会再留了……”他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根本没有在意儿子那种渴望的眼神，更没法揣摩一个八九岁孩子怎样去迎合着店员不屑的目光，一边陪了笑脸，一边跟人家说着好话的辛酸，我却不以为然地告诉他：“放心吧！那不是什么稀罕书，书店里多得是。店里的叔叔故意那样说的，他们那都是为了营业额。”
　　《世界五千年》第四卷就没有买成。
　　那几天儿子就惶惶不安起来，连续几次跑到书店去看那本书。终于有一天他告诉我，那最后一本第四卷《世界五千年》今天被十二中的一个学生买走了……说那话的时候，儿子竟然流下了泪水！我才发现，儿子那时候像遭受了灭顶之灾，神情悲伤得不行。此时的我才感觉对儿子犯下了一个莫大的错误，可我已经追悔莫及了。
　　时过多年，家里条件好了，我买回了许多自己喜欢的书。每当望着这些书，我眼前就会出现多年前儿子渴望得到却始终没有得到那本书的情形，心就隐隐作痛。它已沉沉地演变成我心头的一个包袱，我深深感知到那件事对于儿子心灵的创伤和打击。
　　对于那本错失的书，开头几年儿子还嚷嚷着四处淘买，到后来没买到他也就不再去提及此事了。恰巧几年后我去外地出差，在一个书摊上发现了那本彩图《世界五千年》第四卷，精美的设计，熟悉的面孔，一下子就从众多的旧书堆里，电光火石般点燃了我的眼睛。我一把把那书抢在手中，价格是我熟悉的，于是交钱，盖章，成交。最后书摊老板却伸过一个巴掌来：“再交１５元——这书都快出了二十年了，过去的价格买不到现在的书了！”我一个愣神后，还是痛快地答应了他。回观现在的家长，为了孩子学习的事，哪个不是花费巨资也在所不惜啊！这区区几张纸币再多也难慰那经年的伤痛！
　　我回到家，特地买个精美的包装纸，将书裱了，上面用红丝带扎了蝴蝶结，等儿子回来，在他面前炫耀一番，也好除却压在我心头多年的负荷。终于等到儿子放假了，当我郑重其事地拿出那本书交给儿子时，他却只看了一眼便把它随便丢在一边。“你还保留着这些小儿科？”他有点惊诧地看着我。
　　“当时没给你买，今年出差发现了，就买了来……”我的声音小得连自己也似乎听不到，根本没有勇气抬头看儿子。我愧疚得不行。儿子笑了：“这些东西对我……你留下做个纪念吧！”
　　我有些局促不安，心一下子没了依靠。我清楚，时过多年，这书对儿子早已经没有价值了。儿子属于那种喜好读书、嗜书如命一类的人，曾经代表所在学校获得过全国大学生知识竞赛第一名，在大学二年级就已竞争当选了学生会主席，学理工科的他曾经把学校图书馆有关哲学、宗教、军事、文学、历史、经济等类的书都读过，甚至连马克思的《资本论》、列宁的《哲学笔记》都仔细研读过，有些还在自购书的页眉用铅笔作了笔记……一本小学时的课外读物，早已不再是他的奢求，而我却犯了一个刻舟求剑的大错误。人如果还有来生该多好啊！可老天总是这样安排，让人总是无法弥补前面的过错！
　　看我心有凄然，儿子还是打了圆场：“不过，我还是挺感谢那次你没给我买这本书！”“为什么？”“那个买书事件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教育，它让我明白，世上大凡幸福和美好都是来之不易的，每个人要学会珍惜！从那事后，每得到一本书，我都会珍惜这种机缘，认真研读，遇到不懂的问题，就查资料想方设法解决它！要是没有那个教训，恐怕也没有我的今天！”
　　那时的儿子，早已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高马大的博士生了。勤勉的学习和读书，使他开阔了知识视野。一本《世界五千年》薄薄册子容纳的知识，想必早已无法支撑他梦中的世界了！
　　在那已坍塌的伊甸园里，原本只是收藏着一个父子间的缺憾，儿子却硬生生地在困局中昂起头颅，重新找到了人生攀登的立足点。人，经历再多，只有识到、悟到，才能做到，懂得了这个“道”才能筑起一个人成长的阶梯！“轰”的一声，伴随着一个战栗，我像被一声巨雷瞬间击倒了一样！我大张着嘴巴，呆若木鸡，又有些醍醐灌顶！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心头背负了多年的包袱，那一刻已是支离破碎云清风静，踪影全无。人们常常已经习惯于顺势而为，所以才有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的传统思维。但因了一次错失和缺憾，儿子非但没有消沉堕落一蹶不振，反而把挫折当作了起飞和跳跃的机缘，逆势而上，愈挫愈勇，激励并成就了自己，却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那一刻，我看到了俗常的我常常犯下的错误，也洞察了身边无数的人生因为害怕失败而安于现状墨守成规终至碌碌无为的根源！我明白了，我们祖国神舟飞船、歼-20、磁悬浮列车、5G网络……一个个大国重器和高科技成果的研发成功，哪一项不是历经了千万次的失败才走向成功的啊！
　　我感谢有一个让我为之骄傲的儿子！儿子是强大的，至少在精神上有浴火重生的勇气。我从此懂得，生命的过程无论曲直逆顺，遇到的都将是一种美丽，存在就是一种善缘，关键是看你如何积极地去把握和对待！
　　勇者，从来不走平坦路！智者，从来就不怕没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