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园记

(2024年11月01日) 来源:潍坊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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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言谙

  一座栗子园,在从鲁家园村到大洪村东西水泥路路北,紧贴胶河东岸。岸边一堵断墙,青石块一层层垒的,高度约五米,断裂处裸露黄沙土,结了硬疙瘩,长出刺槐、臭椿等树木,根的大半祼露在外,很挣扎。面对胶河的一面,上部石块雕刻“扬水站”三字,“站”字被风雨侵蚀,模糊不清,扬水站建成的“一九七七年五月”一行小字还算清晰。距离荒废的扬水站不远,路的南边,同样荒废的还有一条灌渠,深沟内埋满一年年累积的枯草碎枝,一截圆形过渠拱桥还在,高出周围地面,用的是与扬水站不同的石料,看上去像细密的磨刀石,饱经了风霜。
  扬水站北20米,可入栗子园,栗树四行,不多的几十棵,是触目可及的。栗树比起杨树、槐树、榆树等树种,更不耐秋风。中秋节刚过,栗树叶变黄枯干,随风摇落。多刺的果壳嘴含栗子,在枝叶间晃几下,掉到地面,把沙土砸出小坑,任由来人捡拾。栗叶细长而大,在地面铺了一层,最初几天一地黄晕,和挑在枝头的一个颜色,煞是好看。等秋风沉了,或遇寒露小雨,逐渐枯槁灰黑,不再硬朗,这时候便有人收了去,贮藏为冬季取暖的柴火,算是有了好用场。
  踩在初落的栗叶上,听到清脆的“沙沙”响,都来自叶片的折断和碎裂,是秋天特有的音律,与春天花开之声同等美妙。我喜欢这由光阴凝结而成的声音,望着前面阳光画出的阴影,将脚印轻轻印在栗树叶上,那响声便成了旋律,沿着身体的血脉上升、回旋,成为可捕捉并留住的记忆,仿佛不是在落叶飘零中行走,仿佛进入了时光的河流,仿佛光阴的手指用生命的琴弦在弹拨。
  栗树,有了岁月之染,枝干高大,冠沿开阔,就是猛看上去,更多风雨沉疴、时光疤痕,遇上后,生出老友相见之感。老朋友是交心的朋友。老朋友和新朋友的一个区别就是,在老朋友面前可不着一言也心意相通,只静默与安坐就好。误入这片不大的栗园,抚摸沧桑栗树,居然像见了老友般情怀难叙又茫然若失。
  栗树不语,承受四季循环,一如看护栗园的两间红砖红瓦小屋。小屋多年不用,成了摆设,像挂在门上的锁,像封堵窗户的膜,像一把扫帚倚在墙角,像一只黑坛移出户外。这些生活残留的符号,虽然破旧,甚至粗陋,却因为真实而让人动容。只有真实才不羞愧。
  嵇康说:“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谋禄,鉴乎古今,涤情荡欲,何忧于人间之委曲?”我怀疑多年前嵇康在此生活过,至少是路过,在栗树下徘徊,围绕小屋散步,甚至种了一畦韭菜,栽过一行大葱。他一边把它们卷进单饼畅意咀嚼,一边冲着栗树点点头,说了这些看似对人说的话。
  另一个人是不是也来过,那个叫张潮的?他抱着另一种情怀,在四季中行走,在月亮底下抬头,慢慢爬上河沿,把星光一缕一缕梳理清楚,然后坐在小屋前,用一支秃笔写下几行正楷小字:“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生此世耳。”缓慢走出这方栗子林,我相信那在小屋居住过的、逗留过的,都看到了张潮的墨迹,而我只是低头走过,只听到秋天在脚下的破碎声。
  再北行,豁然开朗,一片土豆铺在眼前,绿苗如水,亮光下起伏。正对面,数棵柿子树,结了果实,金黄在枝头,压弯树梢。左手边,胶河河沿,笔立一棵巨大的栗树,树冠葱茏,绿意正浓。如秋天还不曾来临,那一定是张潮竖起耳朵,听四季之音和生活律动的树,但我定睛遥望时,张潮已经走开,去了别处。他也挥了挥衣袖,带走满天星斗和一缕清风,带走了那个时代。右手望去,一排南北和一排东西的房屋,拐出一片空地,栽了枣树和柿子树,圈为院落,一家或几家人,围在树下桌几旁,喝茶聊天。
  在院落正南方,又是一片土豆,一片地瓜,靠东弯曲着一行栗树,高大不亚于西侧的那棵。这个园子大不过三十余亩,居于四周村庄之中,又独立于村庄之外。这是世外桃源吗?站在碗口粗的枣树下,脚踩落满地的红枣,问迎面而来的女主人——一位普通的村庄农妇,她拿来了刚摘下的柿子,笑答:“俺当家的姓肖。”
  转回停车的路边,上午行将耗尽。我再次观望栗子园,它准备用安静目送我们离开,像位老朋友。秋风又来,掠过扬水站的残墙,轻拂灌渠石桥的枯草,吹落一两片栗子叶,绕过肖姓人家并不宽大豪华的房屋,吹动了屋前隐藏在几片绿叶下面的一粒红枣,吹动了圆润金黄的晚熟柿子,这些柿子从秋天探出头,在河边摇摇晃晃。这一切看上去并不完整,但却是完美的事物之一。
  最完美的是栗叶断裂在脚下发出的寂寞响声,它原来一直隐藏在我心里,让我因此听见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