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为文房重器。案头一方好砚,睹之惠目,研之凝神,濡笔挥毫则快意顿生。有了闲暇,洗墨涤垢,摩挲把玩,可怡情也可养心,故历来为文人所珍爱。
临朐多山,中藏砚石。以之制砚,古已有之,砚谱史籍多有记载,然以此为业者甚少。随着时代的发展,近五六十年来,采石制砚者渐多,今已逾百家,且多以地产红丝石、紫金石、龟石为之。
脏 红 丝 砚
红丝砚始于唐而盛于宋,唐代大书法家柳公权推红丝砚为诸砚之首。宋人唐彦猷(曾任青州转运使)喜藏名砚,常督人采石,亲为制砚,著有《砚录》。他称红丝石“此石至灵,非他石可与较议,故列于首焉”。宋代大书法家米芾亦赞曰:“红丝石作器甚佳”。欧阳修、苏轼、蔡襄亦对红丝砚多有品评。宋以后,红丝砚归于沉寂。究其原因,主要是宋室南迁,战乱频仍,加之开采难度大,资源短缺所致。故元明两代少见记载,直到清代才再露头角,见于著述。
乾隆四十三年,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于敏中奉敕撰《西清砚谱》,收砚二百四十一方,中有红丝砚三方,乾隆悉为品题。他在“风”字砚上题曰:
石出临朐,红丝组锦;
制为风字,宣和式审;
既坚以润,腴发墨渖;
虽逊旧端,足备一品。
光绪《临朐县志》载:“红丝石产老崖崮,黄质红纹,时作山水、草木、人物、云龙、鸟兽诸状,制砚微滑,其温润者不减端溪。”
贵为皇帝在红丝砚上品题,志书上也为之肯定,然直至清末,红丝砚仍属凤毛麟角。
红丝石的开发,红丝砚较大规模制作,始于上世纪60年代中期。其时,经济恢复,文化发展,文房之用渐被青睐。文人寻购,外商搜求,红丝砚遂被看重。临朐县成立工艺美术研究所,开采红丝石,研制红丝砚。一方红丝砚,配以红木嵌银漆盒,风韵天然,相得益彰。考察、指导、购买者纷至朐城,红丝砚名声鹊起。
说到当代红丝砚的研发,石可先生功不可没。石可系中国美协会员,著名篆刻家,制砚大师。他一生与石结缘,尤精于制砚,使鲁砚显于当世,对红丝砚更是亲力亲为。他宗高凤翰之砚风,因材施艺,简朴大方,且融书法、篆刻于砚,使红丝砚更具文气。且传艺授徒,诲之不倦,泽被砚林。
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红丝砚展开了新的一页。1980年,以红丝砚为主的鲁砚赴日本展出,引起轰动,展品一销而罄。之后,红丝砚又赴美国、中国香港展出,均获好评,亦作国礼赠送外国政要。2000年第八届全国文房四宝艺术博览会上,老崖崮牌红丝砚评为全国十大名砚之一。
随着红丝砚声播域外,产地老崖崮也为人所知。老崖崮在县城南三十里,以此为中心,周围十里许皆藏有红丝石。老崖崮不高,走上崮顶,眼中所见,乃梯田稼禾,果树疏林,曲折山径,大石磊磊如群羊。在这岗坡上,剥去山皮,掘土石七八尺,便可寻得。红丝石或在层叠石体中夹存,亦或块然独体散藏于红泥中。石之大小不等,大者数吨,中者如案,小者仅如掌耳。不论夹于石层,或散藏于红泥,开采皆属不易。
纵观诸多名砚,多以产地命名,如端砚、歙砚、易砚、洮河砚等等,而红丝砚则以质有红丝而名,足见其石之洵美。约略观之,石多为红地黄丝,或黄地红丝。丝纹又分旋丝与刷丝。旋丝者,缠绕回环,如云霓、如水波,变化莫测;而刷丝者,如黄绢、如细瀑,条分缕析。以刀凑之,不干不燥,软硬适中,有叶蜡之质,羊脂玉之润。成砚后,或丝丝密布,方寸之间凡几十重,次第不乱;或圈圈相递,如渊潭之曲波,层次分明。又有奇色异彩者,偶现怪石险峰,花鸟鱼虫,自成异品。把砚谛视,温润之色可餐,鲜秀之彩欲滴。试之以墨,发墨如油,润笔而护毫。
前人对红丝砚有诸多赞誉,而今之文人更是称羡有加。中国佛教协会原会长、大书法家赵朴初赞曰:
彩笔昔曾歌鲁砚,良材异彩多姿。眼明今更遇红丝。护毫欣玉润,发墨喜油滋。
道是天成天避席,还推巧手精思。天人合应妙难知。刀裁云破处,神往月圆时。
一首词将红丝砚之美,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中国书法家协会原主席启功为红丝砚铭曰:
石号红丝,唐人所重。
一池墨雨,天花坠。
寥寥十五字,将红丝砚之历史,天赐之奇彩,说清道明,言简而意确。
脏 紫 金 砚
紫金砚也是古之名砚。因其石色紫红,映日有金星而得名。
传说苏东坡借了米芾的一方紫金砚,一试,甚为得意。嘱咐儿子,待己百年之后,入棺随葬。米芾闻知,托故将砚收回,并道:吾今得之,不以敛。传世之物,岂可与清静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可见宋人对紫金砚之看重。
唐彦猷《砚录》记载:“紫金石出青州以南临朐。嘉佑六年余知青州,至即访紫金石所出,于州南二十里曰临朐界,掘土丈余乃得之”。“色紫润泽,发墨如端歙”。他列砚石计十一品,紫金石位列第九。稍晚于唐氏的高似孙《砚笺》记曰:“紫金石出临朐,色紫润泽,晚唐竞取为砚,芒润清响,国初已乏。”
因此石开采极难,紫金砚存世甚少。目前所能见到史上留存的紫金砚有两方,一方为米芾所用箕形砚,存首都博物馆;一方存故宫博物院,清代入《西清砚谱》。乾隆对此砚褒奖道:
紫金石砚临朐产,发墨护毫略次端。
刻作太平称有象,斯之未信敢心宽。
近二三十年来,经砚人多方探寻,有了小规模开采。以其质如润玉,色似紫砂澄泥,庄重沉稳获得好评。其产地在县城东北之蟠龙山。山之巅有高数丈石壁环绕,远远望去,如龙蟠之。在蟠龙山麓,挖开土石,于深丈余的岩层中方可寻得。紫金石层厚者近尺,薄者仅数寸。因从岩石之夹层中凿出,难有自然成形之块料,故紫金砚多为矩形、圆形。一次,偶见蟠龙山下一爱砚者十几枚藏石,色泽深浅不一,中有几块为自然块料。这些块料是天然形成,还是取开采过程中的碎石琢磨而成,惜当时未问,今不得而知。
2017年,临朐县举办第一届紫金砚展,展出二百余方,方方精彩,焕然一堂。虽多矩形,且矩形易板,而砚人以其巧思,化板为活。逐砚审视,线条流畅,厚薄协调,膛阔适度,池深得宜,神韵自得。那些对矩形稍作删减,制为仿古砖砚、古瓦砚、箕形砚、竹节砚等等,虽为新作,皆古意盎然。
眼见紫金砚再现,颇生感慨,便凑了几句俚语以寄意:
蟠龙山生紫金石,千载重光逢盛世。
更有砚工斫轮手,雕镌琢磨呈瑰奇。
击之清音琵琶语,握之温润婴儿肌。
太平有象呈祥瑞,方圆箕矩列珠玑。
彦猷合当补砚史,元章如见当拜揖。
非因偏爱方言好,今取此砚君试之。
脏 龟 石 砚
辛寨镇南部皆丘岗,岗表多碎石而少见嶙峋。极目四望,条田层叠,阡陌横斜,与其他山地无大异。而就在这看似平常的山坡上,藏有一种砚石,因块块独立,形多扁圆,颇似卧龟。以之制砚,人称龟石砚。
龟石砚清以前未见记述,现见最早为光绪《临朐县志》。县志载曰:“龟石产临朐辛寨龙门小天池寺(亦名龙岩寺)下溪涧中,状似龟,曝之,自分底盖,中有池,不假雕琢,肌细而润,蓄墨数日不枯。”自清以降,以龟石制砚,断断续续,多自用或送文朋诗友。
龟石埋藏不深,不成矿体,多散见于山石土壤表层。有的就在堰边树下草丛之中。或裸露,或半裸,或现一边半角,三锄两镢即可收入囊中。暴雨过后,浮土冲去,亦是捡龟石之良机。
龟石开掘不难,而发现确也不易。要靠眼力,看哪类土石多藏龟石;靠腿力,不惜铁鞋踏破,遍寻岗坡,跑得多,机遇就多;靠运气,就是“碰”,不经意间,一块龟石就在脚下,大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感。
龟石大小不等,千姿百态。大者如盘,中者如拳,小者仅一握而已。主色虽为浅绛,亦稍具变化,赭红、黄褐、青灰、蟹壳青、蟹壳黄诸色皆有。
龟石作为一种砚材被人看重,约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其时,红丝砚渐成气候。石砚不仅可实用,可把玩,还可面市销售,龟石砚也渐渐步入砚界。此种石砚一经文人点化,便见其不凡。它块块得自天造,一石一形,绝无重复。《临朐县志》言“曝之,自分底盖”,而实际制砚,并非如此,皆须人工雕琢而成。剖开石面,其色多彩,其纹亦多态,黄丝纹,松枝纹,石晕,石胆,丰富多姿。石质坚而不滑,手拭如膏,极宜入刀。成砚则既朴而雅,又古且今,妙趣横生。
2019年春,在辛寨镇举办第一届龟石砚展。集砚三百方,济济一堂,方方珠玑。有一龟砚,近圆,砚面旋纹六环,由外向内,渐生渐浓,如深渊薮泽。取名九皋,更现其神。案之角,一小龟砚,颇诱人。长仅四寸,宽三寸,取宽处为膛,只两寸许。其奇不在小,而在其形。其前端渐窄处,因压而折,断处参差如新破,正面折皱清晰可见,仿佛层岩变动就在当下。观折处之态,当是尚未凝固而折,正在折时而固,成此折而未断之态。“妙在天成”,名“天成”砚。此砚虽仅可舔笔调锋,仍可以为袖珍。
石眼本为石之暇疵,用之恰恰,反为砚增辉,龟砚更是如此。一椭圆形龟石砚,膛心天青,周生黄晕,天青与黄晕间,生一石眼,实属罕见。余虽胸中乏文,更不善铭,奇砚当前,触目动心,遂勉力为之曰:
龟石如掌,生自洪荒;
踏遍青山,得于南岗;
击之悦耳,剖之泛光;
纹清理晰,中青外黄;
形如扁舟,睛生于膛;
湛湛儿目,莹莹星朗;
以之为用,焕生文章。
好砚需佳石,更需文、工俱到。一石在手,相石,叩石,问石,因石而形,因纹而制,精琢细雕,撰文镌铭,佳砚始成。长期磨练,刻苦研习,方使名石得以佳构,因佳构而成妙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朐城制砚渐入佳境,遂成就了傅绍祥、高兴阳、张国庆、冯曰宝等制砚大师及一批工艺师。砚石磨练砚人,砚人用自己的辛勤,把朐地三砚列入国之砚林。
红丝砚、紫金砚、龟石砚,石皆佳,而各具其长,天赐也。一县而有三砚,幸甚。
余爱砚,但不制砚,故所见自短,所述自浅,爰笔撰此,以就教于方家,为抛砖引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