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钟亮
笔者日前撰小文,提及姜太公是咱“潍坊人”,但说实话,对于我们这位长辈的、长辈的……长辈,他的好多情况,好像还了解得很不够呢。
这里随便点一个话题,就说他遇见周文王那件事吧,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他是以什么身份与文王结识的呢?
这好像算不上问题,更不是什么难题。因为读过《史记·齐太公世家》的人,都知道他们的相遇之处是在渭水之阳。那时,姜尚是一位扮作钓翁的隐士。如果读过《封神演义》,那肯定记得樵子笑话他用“直钩”钓鱼的情节;他那句“吾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不为锦鳞设,只钓王与侯”的豪言壮语,让我们肃然起敬。
除了《史记》,《吕氏春秋》也记录了“太公遇文王”一事:“太公望,东夷之士也,欲定一世而无其主,闻文王贤,故钓于渭而观之。”看来吕不韦及其门客,与司马迁纂史所用的资料应该一致,他们都持姜尚在渭水钓鱼而与文王相识的说法。
然而,如果我们再翻翻《战国策》,里边也有姜尚遇文王的记载,但说法却与《史记》《吕氏春秋》不同:“太公望,齐之逐夫,朝歌之废屠……文王用之而王。”这段文字里并未出现“渭”字和“钓”字。而“屠”者,屠夫也;“屠”之前再加个“废”字,说明此人愚笨无能,连屠夫的饭碗都端不稳当。
《楚辞》里面也有关于“太公遇文王”的记载。《离骚》有句:“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王)而得举。”这个“鼓刀”,可视为“屠夫”的代名词。当年屈原于流亡途中,借用周文王破格启用一个“屠夫”的案例,表达了他对昏庸楚王的一点幻想。而在《天问》篇中,屈原又说:“师望在肆,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这里的“师望”,即国师吕望;“肆”即卖肉的店铺;“昌”和“后”即周文王姬昌;“鼓刀扬声”即敲打着屠刀高声呐喊。他呐喊些什么呢?未说明,但后来一个叫王逸的人做了解释。于是我们看到,在沿街一家肉铺里,一个奇怪兮兮的屠夫经常敲打着屠刀,乱喊乱嚷些人们听不懂的什么。这事被文王知道了,遂“亲往问之”。吕望对曰:“下屠屠牛,上屠屠国!”什么意思?就是说,下等的屠夫只可以屠牛(这使我想起那个“庖丁解牛”的典故:他可以把屠刀手艺玩得出神入化,但也仅仅是用在牛的身上罢了),而像我这样的上等“屠夫”,手艺与牛无关,它是用在国家肌体上的。如大王您信任我、重用我,我可以将商纣王的腐朽“国体”宰杀,然后还您一个生机勃勃的健康“国体”……于是乎文王大喜,“载与俱归”。
上面几部典籍都有“姜太公遇周文王”这幕戏剧,但场景不同——有的在渭滨,有的在屠肆;姜尚这个角色在形象气质上也迥然相异——一个静守鱼钓何其闲适儒雅,一个敲刀呐喊又何其威武雄烈。但不管怎样,这都是“隆中对”式的剧情,只不过比刘备、诸葛亮的时代早一些罢了。
除了以上几部典籍,晋人干宝的《搜神记》中也有姜尚与周文王的故事。据说文王曾经任命姜尚为灌坛县令。一年来,灌坛县风调雨顺。这天文王梦见一个女人,自称泰山神女儿,向他哭诉说:“我嫁为东海妇,须从灌坛经过。灌坛令德行极高,而我随行的车驾必将带来狂风暴雨,这会损坏他的德行……”文王醒来,召见姜尚询问,果不其然,那天真有暴风雨在灌坛降下。于是文王便封姜尚为大司马。干宝的这个故事应该是从民间搜集来的,虽也有趣,却太过荒唐。别的不说,就说这个在古代地理词典上查不到的“灌坛”吧,它的位置应该在东海与泰山之间,然而这一带不是姬昌所能管辖的地盘。如此整个故事就站不住脚了。
古文《说苑》也有记载:“吕望年七十,钓于渭渚。三日三夜,鱼无食者。望即忿脱其衣冠……”请注意,《说苑》里的吕望也是在渭水之滨垂钓的,这点与《史记》《吕氏春秋》所载一致;但《史记》《吕氏春秋》里的吕望是“假钓”,《说苑》里的吕望却是“真钓”。他钓了三日三夜,毫无收获,因而大发其火,摘掉了冠帽,脱去了衣服。难不成赤条条地站在岸上吗?这也太夸张了吧。这绝对不是一个满腹韬略七十岁老人应有的风度。至于后来,来了一个神秘兮兮的农人,教给吕望如何使用钓纶,如何在鱼钩上放置香饵,然后慢慢投放,切勿让鱼儿害怕……这也说不过去。我想我们的姜太公,智商不会如此之低,傻到连鱼饵都不会放的程度。
综上所述,在所有记载“姜太公遇周文王”这段时代佳话的典籍中,比较而论,笔者认为最值得信赖的应该是《楚辞》,因为屈原生活的时代比吕不韦、司马迁、干宝等要早;然而《史记》的影响却偏偏最大,也最具“权威性”。如此一来,姜太公在渭滨钓鱼终于“钓”到了周文王的故事,便成为千百年来流传最广的“版本”,而屈原那个“吕望鼓刀”并促成“屠肆对”的说法反而鲜为人知了。
话说到这儿,我们必须为《史记》的记载喝彩;但作为潍坊人,我觉得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传说,比那些典籍上的文字毫不逊色,甚至更为精彩。这里无论妇孺长幼,几乎人人都能讲述姜太公用直钩钓鱼的故事,甚至垂髫小儿亦能唱“钓鱼钓、钓鱼钓,小鱼不到大鱼到”的歌谣,并接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
在潍坊民间流行的“普通版本”,当讲到姜子牙接受文王聘请,坐上了君主的辇车之后,故事也戛然而止。但笔者还曾听到另一种“特殊版本”,在此不妨略加介绍:
……却说文王挽起衣袖,转到辇车后面,往手心里“噗、噗”吐了两口唾沫,然后拱起腰,狠蹬腿,推着辇车前进。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也不知走了多少步。文王累了,说了句“我先歇歇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时候姜子牙笑吟吟地从车上下来,说道:“大王呀,你知道你推老臣走了多少步吗?”文王说:“我不知道,我也没数。”姜子牙说:“大王没数,老臣数着。你推老臣走了八百步,那么老臣就保你姬氏八百年的江山吧!”文王一听,后悔莫及,顿足长叹道:“哎呀呀!早知如此,我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得再推你老人家多走几百步啊!”
这段传说于我印象极深。它可不是“画蛇添足”,而是“终极爆发”,像爆竹中的“二踢脚”一样:人们认为它已熄灭时,它却在更高的层次震动了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