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蜇抓回来了,就急火着找有土蜇的孩子去咬。潍坊孩子叫斗蟋蟀是“咬土蜇”,说:“咬咬?”“咬咬滴?”“咬咬啊吧?”很少有人说斗土蜇,斗斗的。
些大孩子过来边看罐里的土蜇边教我们——唉,弄了不少?噫,你这是个“猴子”啊,还有个“道士帽子”,这些都不咬。你怎么连些母子也抓回来了?这三根尾儿的母子不咬,连叫也不叫啊,快扔了喂鸡吧。
从那时候开始才知道了土蜇的这么些名称,什么的咬什么的不咬。只有“和尚”咬的才是最厉害的,从那以后就知道了再出去抓什么样子的了。
红头、黄翅的土蜇咬的时间早,中秋前就开斗了,晚了就老了,这叫早咬虫。青虫、黑虫,开斗要晚一些,是晚咬虫。
咬土蜇时头抬得高,牙老开着,这种虫反而不能咬,这叫“耍扠”。土蜇咬前不敢上前光只叫唤抖擞,叫“熏”。这种土蜇叫“熏土蜇子”,就是不中用只会虚张声势。两人打架,只说狠话不敢下手,就说“个这过伙计奇能熏呀”。
咬土蜇,要先试试土蜇肯不肯咬,厉害不厉害,拔个青草注的草穗茎杆,把前头劈开半寸左右,分开折下,手指两边捏住,用力向上撮,弄出细毛状纤维草丝来,细长软均为佳,作个“引儿”。用引儿挑逗土蜇,戳戳土蜇的牙,叫“打打草”或“打打牙”,撩拨撩拨土蜇的触须,叫“捋捋须”。北京话里形容一个人张口就吹,好说大话,也叫“真敢开牙”。
如果一方败走,会先用引草去撩拨一会儿,看看其还有没有斗性,会不会重整旗鼓重燃斗志继续咬,这叫“补草”“补补草”,看看还咬不还咬。
咬败了的土蜇,叫“败狗子”。土蜇斗志不高或初次败下阵来,就放在一只手的手心,另一只手敲击持土蜇之手的腕部,使土蜇反复颠向空中,起落数次,以使土蜇再次唤起斗性,这叫“颠颠”。
或是一只手摊开,把土蜇放在手心,以拇指驱使其往前爬行,爬到指尖处,再将土蜇交替到另一只手上,令其继续爬行,循环往复多次,这叫“溜溜”。
“败狗子”溜一会儿后,就往往又忘了才将咬败了的事了,忘了赢它的土蜇的厉害了,再放进斗场去一般都还会接着再咬咬。上场后,发现自己还是没实力大战,对方一咬就赶紧逃跑了,如古人云: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这叫“滑败狗子”。
土蜇咬败了,虽然上场再咬仍是一对口就跑,但躲到旁边还叫还抖翅还哆嗦,这一哆嗦也叫打抖擞、打嘚瑟。
咬土蜇要先找个阴凉地儿,干净敞亮平豁不乱的地方,各自拿出一个来咬咬。除甲乙双方外,最多再有仨俩的伙计蹲在一旁观战。不喜欢围上一大些人,怕围观的人一多分神分心影响情绪。只许甲乙双方互相讽刺挖苦拌嘴咂牙惹治逗引,不让别人谗言瞎掺和,只能轻声嚅嚅,不能高腔大嗓,怕吆喝大了惊着土蜇,怕喘粗气把土蜇吹跑了,怕弄不好土蜇咬败了跳出罐来时在人腿缝里脚巴丫子底下不好抓一慌张再踩了,怕土蜇一把没抓住再跳上两下子就叫早在一边候等了半天的溜达老母鸡一口哚(啄)了去吃了。
小时候都知道一些关于土蜇的神奇的传说:蹲在癞蛤蟆(蟾蜍)头上或趴在长虫(蛇)头上的土蜇才最厉害,拱了坟窟窿里的土蜇才最最厉害。有的人吹牛说他那天就正好碰上了蹲在癞蛤蟆头上的土蜇,没抓着。有的人更能吹,说他亲眼看见在长虫头上站着一只金翅金鳞的大将军,就是没敢抓。还有人瞪着眼吹他抓土蜇不小心掉了坟窟窿里了也没害怕又上来了。还听说新中国成立前有一年八月十五,在老潍县洋灰桥底下的白浪河沙滩上来咬土蜇赌输赢的,一个老头子的土蜇赢了一斤馅里带冰糖和青红丝的月饼。我们就是这样讲着那些土蜇的故事,长大了。
注:
引儿,潍坊也叫引草,斗草,痒痒毛儿等。只有马唐草的茎杆做引儿才最好用。马唐草是学名,别名有大抓根草、红水草、鸡爪子草、鸡头草、蟋蟀草等。马唐草生长季节与土蜇同步,天生一对。
另,牛筋草(学名)也能用来做引儿。其别名又叫老驴草、千斤草、油葫芦草、路边草等。牛筋草的纤维粗硬,做引儿也比使马唐草费劲,小时候耍土蜇还没有那么些精细,还常去拔根牛筋草做个引儿使使,等耍得攒门了,也就知道只去找马唐草做引儿了。
土蜇后记
在潍坊话的语意中,喜欢玩蟋蟀的人,觉得玩蟋蟀有意思的人,说“耍土蜇”。土蜇这个词就是褒义的,带有亲切感和亲和力。不喜欢玩蟋蟀,对玩蟋蟀有偏见、有成见的人,说“耍土蜇子”,就带有贬意,说“你看你成天价不干个正事儿,光知道耍些土蜇子。”这个“子”的一字之差,不生活在潍坊,不懂潍坊话,不耍土蜇的人是听不出来、感觉不到这点微妙的词义变化的。
蟋蟀在潍坊周边的县区有不同的叫法,高密叫土蜇,临朐叫土蜇,又叫做叫咬子,诸城、安丘叫土蜇子,昌邑叫土蜇子,又叫土蜇蜇儿,寿光叫促蜇儿,这都与潍坊城区对土蜇的叫法相同、相近,或别有风趣。只有青州(益都)叫蛐蛐儿,与由此往西的淄博、济南同一叫法。更好玩的是,蒙山前平邑(即沂蒙山区之南部,当地人管潍坊一带叫做山后)一带,将蟋蟀以象声法唤名作“春春蟋蟋”,可知道山东大汉沂蒙乡亲们把个蟋蟀的叫法也会这么嗲。
然而只有潍坊和济南一地有斗蟋蟀的风习,其他县区于斗蟋蟀均不成风气,形成社会文化学意义上的孤岛现象。
潍坊土蜇上品谱:三段——紫头,蓝鞍,金翅;纯青,纯黑,纯紫,纯黄,麻头黄,俗称“一张皮”。头脑线清晰,蝉衣翅浑身通透肉白,起翅高,鞍宽,鞍活,腿长粗壮,俗称“蚂蚱腿”。身方厚,包扎紧,皮老,皮干,起沙。三段配紫牙,纯青配白牙,纯黑配乌金牙,纯紫配紫牙,纯黄配红牙,麻头黄配前紫后白牙。头大牙长,牙宽,牙厚,牙上锯齿长,总之好土蜇关键的是牙要大。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北京琉璃厂中国书店买到一部王世襄纂辑的《蟋蟀谱集成》,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发行,布面精装,我很是喜欢。闲来展读玩索,十分有趣,不久便被一位朋友稀罕去了。
过后我又专赴西单图书大厦买了一本。当时先去总台,报上书目问询,得到肯定的答复,说有这种书,我就去专卖王世襄著述的文化艺术类柜台,左翻右找,遍查不到,再返回总台又问,导购小姐一脸茫然,再叫来一个老业务员或负责人面貌的,从电脑里反复查找,后来终于找到了,您猜怎么着?真是说也不是道也不是,哭不得笑不得哭笑不得,结果被他们放到生物类农业生产技术蜜蜂养殖什么的昆虫一类的楼层那边去了。
正是:
才起秋风便不同,
瞿瞿叫入我心中。
古今痴绝知多少,
爱此人间第一虫。
——王世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