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宝

　　一棵树长进了人间烟火，它就不是普通的树了。
　　这棵树不管是杨树、柳树、楸树、槭树、槐树、松树，还是苹果树、山楂树、杏树、梨树、香椿树，只要它将根扎进人们脚踩的大地，用枝叶撑开问天的路，它就和人们的命运分不开了。它和人们一起经历日月晨昏、雨雪风霜、悲欢离合、进退荣辱，而且把人世间的点点滴滴收藏进内心的年轮，化作绿叶上的每条筋脉、树皮上的每道纹路。不能不说，一棵树就是一个有着超强记忆的有心人。不信，你可以摸摸它粗糙的皮肤纹理，那正来自生活流沙的侵蚀与切割；你可以听听它摇曳作响的叶片，那正是对红尘世间的沉吟与歌哭。
　　我家门前有一棵直溜溜的大楸树，在我的印象里，它就像一台不停掘进的推土机，不过它是向天空掘进，它的路在天上。它大概有十米高了，所有的枝桠都团结一致地齐刷刷向上，找不出一枝意见相左、旁逸斜出的。它不像村口的老松树那样散逸成一片自由自在的云，而是像一把撑开的规规矩矩的伞。
　　这棵树收藏着我的童年、少年和成年后的点滴片段。我曾像个小野兽似的四肢着地围着它转圈圈，在它的树影里爬来爬去，直到我扶着它第一次学会了站立。童年时，我曾毫不客气地将鼻涕涂抹在它身上，并一次次试图爬上它紧贴云端的树梢。少年时，我曾坐在它身边读顾城、汪国真的诗集，两手托腮，云里雾里，为赋新词强说愁。求学归来时，我曾背靠在它身上脸红心跳地读着远方女孩的来信……它收藏了我生命中无数成长的脚印，而这些深深浅浅、歪歪斜斜的脚印，又不知丰富了它多少记忆。
　　这棵大楸树还收藏了汪汪的犬吠、嘎嘎的鹅鸣、咯咯的鸡啼、咩咩的羊叫、咴咴的猪声、麻雀的吵闹、喜鹊的叽喳……吹过我家院子的每一阵风，飘过我家院子的每一次雨雪风霜，停靠过我家西墙角的每一粒野草种子，以及我家屋顶每一天冒出的袅袅炊烟、我爹半夜里哮喘发作时的咳嗽、我娘农忙时粘在头发上的一根草芥……
　　其实，这棵楸树收藏最多的还是我爹娘的凡俗生活。它收藏过父亲额前新添的一根白发，收藏过他在庄稼歉收时的一声叹息，他在祖母重病卧床时的满脸忧伤，他半夜从漆黑的田野里浇灌禾苗回来时的一身疲惫，他在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大醉一场的模样，他牵着小孙子的手穿过街巷时的甜蜜自得……它收藏过我娘把我冻伤的小脚揣在怀里取暖的舐犊情深，收藏过她在油灯下缝补家人衣裳时轻轻晃动的影子，她裹着夕阳、背着装满青草的背篓踏进院子的沉重步履，她被灶火浓烟呛得眼睛通红流泪的迷离，她把鸡蛋小心翼翼积攒起来从小卖部换回油盐酱醋的精打细算，她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烧水做饭的一生勤勉，她在我远走他乡的日子里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无限牵挂，在越来越好的日子里她眼角眉梢绽开的欢欣笑颜……
　　大楸树站在我家门前，和我的爹娘一起迎来送往着绵绵不绝的日子。它不仅仅是一棵树，更是一台岁月的留声机、一个生活的见证人。它耐心地记录着看到的一切，感人的、恼人的、欢快的、悲苦的，过去的、现在的。然后，收藏起来，即使绿叶会零落，花朵会凋谢，在大雪纷纷里，它挺拔的树干，依然会唱着温暖的歌。
　　一棵树长进了人间烟火，它就不是普通的树了。
　　就像我家门前的大楸树，它是最好的记录员和收藏家，它会仔细记录和收藏着我们的生活，替我们记住那些忽略和忘记的岁月，仔细尘封进年轮、绿叶、花朵、果实和树皮的纹路，等待读懂它的人，有朝一日打开，品鉴出时光的浓浓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