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静
翻过《燃烧的原野》最后一页,我的“游荡之旅”进入了尾声。该怎么具体形容阅读这本书的体验呢?就好像漂浮在无际的水面上,没有方向,没有声音,随波逐流。水面是虚幻的,思想反而是现实的,就在这虚幻与现实交织之间,有一片燃烧的平原,风是暗黑色的,时间是漫长的。万物的孤独中,包含着死亡一样的寂静。
胡安·鲁尔福被誉为“拉丁美洲新小说的先驱”,一生只留下了篇幅极其有限的作品,却深刻地影响了包括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内的众多作家。《佩德罗·巴拉莫》一书中,收录了马尔克斯的一篇回忆录。他回忆当自己的写作进入死胡同时,朋友带来了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对于此书,马尔克斯不仅“能够背诵全书,且能倒背,不出大错。”
与成熟且立意深刻的《佩德罗·巴拉莫》相比,《燃烧的原野》写作时间更早,虽然两书出版仅隔了两年。书中,鲁尔福以极其冷峻的笔法描述了墨西哥的乡村,那里没有鸟语花香,没有田园诗歌,那是一片结实冷硬的土地,贫穷的农民们收获着可怜的粮食,过着看不到头的绝望日子,两肩尘土,微如草芥。在《我们分到了地》中,一群期待分享革命果实的农民永远也没有找到那片憧憬中的沃土,因为分到的就是这块“烫得像饼铛似的”荒原。饼铛是墨西哥传统的炊具,一个架在火上烤的陶土圆盘,用来制作玉米薄饼。坚硬的土地上,留不住雨水,长不出庄稼,养不活农民,只有漫天的尘土和无尽的热风;《都是因为我们穷》中,因为穷,一头牛就决定了一个少女的命运,她原本可以带着这头牛找一个好人家,结果洪水来了,牛被冲走了,她只能去做那些“堕落的勾当”了;《燃烧的原野》写的是战争,可士兵们都不知道为何而战,他们喊着口号,在原野上肆意破坏,烧掉农田庄园,杀死所谓的“敌人”,最后又不明就里地死去;《求他们别杀我》讲述了一个复仇的故事,凶手为了喂饱自己的牛,在争执中失手杀了人,40年后被害人的儿子找上门来复仇,因为不忍看到玉米的嫩苗被践踏,凶手放弃躲藏,出来迎接死亡,尽管那些玉米因为干旱已经不可能存活;《北渡口》里,一个为了谋生的男人将家人托付给了从不待见自己的父亲,希望去美国挣钱养家,却在北渡口过境时被攻击,他侥幸不死,用死去的同伴身上搜刮来的钱财换得了遣返机会,却在回家之后被父亲告知,妻子跑了,自己的房子也被卖用以养活孩子。
17个故事,各有各的精彩。鲁尔福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从来不评价自己笔下的这些人。不管是士兵、农民、凶手、伪君子,都似乎在失序的社会中,真实鲜明地存活着。墨西哥的乡村土地,在人们的固有印象中,应该是热情充满生命力的,在鲁尔福笔下,却时刻燃烧着熊熊烈火,直读得人打寒战。“绝望势如野火,将硬牛皮般的平原烧个干净。”但不能说鲁尔福不关心农民。恰恰相反,鲁尔福的作品全都是关于土地和农民的,用他的同胞,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的话来说,“是墨西哥最土的东西。”为了向世人展现这块贫瘠之地和苦苦求生的人们,鲁尔福放弃了最传统的线性叙事方式,没有时间线,没有生死界限,活人与亡灵可以直接对话。无所谓故事情节,大段大段的对话、一个个心灵独白和石头村庄的实景描写,看似独立的板块,最终构成了鲁尔福的现实魔幻世界。这种夸张、荒诞的写作方式,也正是从墨西哥的传统文化衍生而来。
鲁尔福一生只出版了三部书,其中的《金鸡》只是电影脚本。名声大噪之后,他却在盛年归于沉寂,一直到病逝再也未有新作。关于鲁尔福的沉寂,说法种种,但在停止创作之后,他却把余生奉献给了墨西哥原住民文化传统的维护工作。鲁尔福把对土地、对穷苦大众的情怀,倾注到了这份默默无闻的工作中,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创作”?他用文字创作了献给燎原的黑色诗歌,也用生命创作了献给土地的平凡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