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2024年12月27日) 来源:潍坊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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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诚

  父亲离开我们很多年了,平日里不敢去多想。
  每年年末,我又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仿佛在年味中,看到他匆匆的身影。
  记得小时候,天总爱下雪,雪很厚,也很白。我们小孩子在雪上踩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追逐打闹,感到无比快乐。进入腊月,这种欢快氛围就四处充溢着,不仅有好吃的,有新衣服,还有看杀猪宰牛的开心,把猪脬做成球踢着玩,有看戏的热闹,台上的戏,台下糖葫芦、糖瓜和五颜六色小吃,以及拨拉猴、泥老虎等小玩具的叫卖声,夹杂偶尔的鞭炮声,好像一下子进入了另外的一个繁华世界。父母们似乎也轻快了很多,全身散发着希望、洋溢着笑容,眼里有一丝丝说不出的光,似乎过了年,一切都会好起来。
  日子也的确是一天天好起来了。
  我的记忆中,父亲是忙碌的。每次下雪,吵醒我的,都是他打扫雪时,用铁锨或木锨与地和雪摩擦发出的“刺啦刺啦”声。我在被窝里,听着那种规律的“刺啦”声,感觉到被窝都比平日更加暖和。放学回家时,我经常看到他在打扫院子,院里院外永远打扫得干干净净,我那时常想到的一个词,就是一尘不染。这也经常吸引别人驻足,和他聊几句,或闲谈或抽烟,少不了夸他爱干净。其实打扫家里才是他清闲的时候。平日里,他忙于生计,想办法挣钱养家。他做过运输,也做过小生意,甚至农闲时离开家,到烟台、青岛等地做小买卖,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一年四季都不得闲。在那个什么都短缺的年代,他全凭自己努力,使我们一家能过上相对好一些的日子,让儿女没经历太多生活的苦。
  记忆中,父亲是热心的。他爱热闹,家里总有人来,多数喝茶,有时喝酒,虽然他酒量不大,但爱张罗。他爱帮人,总有亲朋好友来借钱,也有因借钱引起的不快,但他牢骚甚至是吵架过后,还是经常借给别人钱。我工作后,父亲经常打电话来,多数是帮别人家孩子找工作,或有人来北京看病找医生之类的事,基本都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只是乡里乡亲。即使是没有事情,他也经常和我讲,谁谁到北京了,你请他吃个饭。我有个堂叔,最早一批响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只生了一个女孩。在我们老家,过年有各种仪式,女孩以前是不被允许参与的。从我四五岁起,父亲就让我先去陪堂叔过年,帮着放鞭炮接财神、午夜迎年、供水饺等,然后才回自家过年,一直到我结婚。我开玩笑和父亲说,我每年都要长两岁,他就乐呵呵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
  记忆中,父亲是高大的。现实中,父亲身材一点都不高大,甚至有点瘦小。他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跟随叔叔长大,吃了很多苦,但我从来没有听到他一句对生活或别人的抱怨,也能感受到他对叔爷的感激。小时候,从周围人的言语中,我简单拼凑过他所经历的生活磨难,于是就很好奇,为什么他自己从来不和我提及?我内心甚至期待,他能和我讲一下自己的故事。只是哪怕在教训我时,他也不会像其他父母那样,用自己的苦楚来教育孩子。他对生活没有任何怨言,仿佛一切不好都不曾存在过。相反,他每天都精气神十足,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勤奋劳作。日子平淡,却也充实幸福。我出生时,他盖了新房,上世纪80年代又盖了流行的砖房院,他总在合计添置什么家具、大件家电,他沉浸在努力让日子一天天变好的快乐里。家里生活非常节俭,但他也会买块上海牌手表,买收录机播放茂腔曲目,架起天线,买电视机……我能感受到他那不向别人诉说的内心世界。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他告诉母亲,家中的存款大约有一万多元。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时的万元户意味着什么,他和母亲又付出了多少汗水!他辛苦打拼,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温暖的家,他对生活发自内心的热爱,有意无意地成了我精神世界的源泉。
  记忆中,父亲是严厉的。父亲的严厉写在脸上,表情总是略显严肃,讲话时特别是批评人时的声音特别大,令人觉得不是很舒服。家长里短,他几乎从不参与,但对一些他认为关乎原则的事情,却很坚持,经常较真。我记得有位邻居不孝敬父母,经常吵架。这本和他毫无关系,他却要去理论,对邻居大讲特讲,无论如何一定要孝顺父母等等。他对我的教育尤为严厉,不但关注学习成绩,更重视为人处事。我学习上有一点下滑,他都会严厉责备。日常表现出任何不好的苗头,哪怕是一个言谈举止,他都不放过,时不时地大声教训一番。我工作后,他也一直和我讲,一定不能贪便宜,无论是公家的便宜还是别人的便宜,做人人品是最重要的。他严厉的教育和批评方式,使我很长时间感觉和他缺少亲近感。
  令我至今感到痛心的是,父亲在一个十月的清晨突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仓促到我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悲痛至极,感觉生命从我身体里抽离了出去,从接到电话那一刻,眼泪就无法阻挡,一直哭到他下葬后。眼泪不只是我的各种懊悔,也仿佛是我向另外一个世界的他在诉说、交流和道别,也仿佛是我用滚烫的泪水,来消弭我们父子之间原本不存在的距离。
  父亲已经离开十多年了,但好像他又一直都不曾离开,只是远远地默默注视着我,鼓励我坚定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