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画里话外

(2024年03月15日) 来源:潍坊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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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辉

  又一个春天来了。
  昨天路过虞河,看到河水冰消,一群野鸭子在河中游来游去,不由地想起苏轼的一句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古老的诗句放在今天还是如此应景,这就是大师与经典的魅力。
  这是苏轼当年看到一幅画后题写的《惠崇春江晚景》。惠崇是宋代的一名和尚,擅长画画,曾画《春江晚景图》。
  我们都知道苏轼是一个大文豪,曾做过密州太守,在诸城建了超然台,写下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千古名篇。但是很多人不知道,苏轼还是一名大画家,是中国绘画历史上绕不过去的一个人。
  苏轼第一次提出了“士人画”的概念,他的绘画理念影响深远,明代大画家董其昌认为,中国“文人画”的源头活水就是苏轼提倡的“士人画”。因此,苏轼也被誉为中国文人画的开拓者。
  
  苏轼的弟弟苏辙曾说:“予兄子瞻,少而知画,不学而得用笔之理。”“子瞻”是苏轼的字,苏辙说了:我的哥哥啊从小就懂画画,他也没有专门学过,似乎一拿起画笔来就懂怎么用。
  苏轼对此也不谦虚,他评价自己:“平生好诗仍好画。”他还说:“余亦善画古木丛竹。”
  苏轼二十岁刚出头时,父亲苏洵带着他和苏辙从四川眉山前往京城赶考,苏轼、苏辙金榜题名,中了进士,苏轼的成绩尤其突出,他的文章得到了欧阳修、梅尧臣等高官的赞赏,从而名动京城。苏家两兄弟的才华让宋仁宗都感到兴奋,宋仁宗曾高兴地对曹皇后说:“朕为子孙找到了两位宰相。”
  苏轼中进士后的第一个官职是“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凤翔在陕西西部,在唐朝时为首都长安以西的重镇,那里有很多寺庙,庙里有很多壁画,大多出自唐代及以前的名家之手。工作之余,苏轼喜欢去周边转转,爬爬山,寻访名胜古迹。
  有一次,他去了附近的终南山,在寺庙中,苏轼看到了王维与吴道子的真迹。王维是唐代的著名诗人、画家,曾在终南山隐居。苏轼喜欢王维那种“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境界。吴道子被后代誉为“画圣”,他的画笔墨简练,飘逸灵动,被称为“吴带当风”。在书画方面,这两位都是苏轼仰慕的大师。他曾在上元夜的灯光下观赏王维的壁画,也曾花了半年的工资买了一张吴道子的画,后来,他把这幅画送给了自己的父亲收藏。
  苏轼在终南山中“循壁终日”,将吴道子和王维的画看了又看,进行比较、研究。据考证,吴道子的画是双勾敷彩的,王维画的丛竹则是用墨笔撇出的写意形体。苏轼认为吴道子犹属画工,他更赞赏王维的画法,即用墨笔直接撇出形体。这就是所谓的“墨竹”,至此,画法与书法相通的概念成形。
  自从苏轼大力推崇王维的画法之后,宋朝及以后的国画,大多直接以水墨造型,与唐画的勾勒敷彩大不相同。苏轼还在绘画观念上进行了改革,从写实转向写意。
  在宋代以前,从某种意义上说,绘画并没有真正上升到艺术的高度,画家的身份更多只是一种匠人,并不是“文人”或“士人”,这当然是一种文化偏见,却是当时的社会主流意识。大多数文人只是把绘画当成一种业余消遣,但是,这种随心从欲的创作,却暗合了艺术创作中“无用之用”的准则,反而更具有艺术的创造力与生命力。从而使“文人画”独辟蹊径,促进了中国绘画登上了更高的艺术殿堂。
  这其中的历程,苏轼功不可没。
  
  在凤翔任职期满后,苏轼回到京城,入选直史馆,官居六品。在史馆任职的官员,要轮流在宫中的图书馆工作,而宫中的图书馆,又收藏了大量的珍本图书、名人字画,这对于爱读书、爱画画的苏轼而言,简直是如鱼得水。
  苏轼一生辗转各地,交了无数的朋友。其中有很多书画大家。如黄庭坚、米芾、王诜、李公麟、惠崇等。其中在绘画方面与他交流最多的,应该是文同。
  文同,字与可,号笑笑先生,锦江道人,世称石室先生。他是苏轼的表哥。文同少年聪慧,发愤读书,“学而优则仕”,在1049年中进士,曾任太常博士、集贤校理、邛州知州、洋州知州等职。他是画竹高手,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与特色,影响了包括苏轼在内的许多画家。文同有“墨竹大师”之称,“胸有成竹”这个成语就是起源于他画竹的思想。
  作为表兄弟,文同与苏轼交往密切,他们在政治上、艺术上都有相近的观点与立场。文同为人清高磊落,与他同时代的人都极为敬佩。司马光曾说:“与可襟韵游处之状,高远潇洒如晴云秋月,尘埃所不能到。”“与可”是文同的字,司马光极为佩服文同襟怀坦荡,人品高洁。
  作为文人士大夫,对于画画,文同抱着一种业余消遣的心态,但即使是消遣,文同也精益求精。他种了很多竹子,观察其形态变化,胸有成竹后,往往一挥而就。在文同的影响下,苏轼也画了不少竹子。当然,论画竹子,苏轼不如文同画得好、名气高。这对表兄弟经常合作,文同画画,苏轼在上面题诗,珠联璧合。
  有一次,苏轼想让文同画幅墨竹,文同很久没画,苏轼等不及了,开玩笑说:你要是再不画,我就随便画上一幅,题上“文同画”,哈哈,看你急不急!
  起初,文同对自己的画并不重视,画完了随手一放或送人,直到求画的人越来越多,他感到难以应付,不胜其烦。一次,他把人们送来请他画画的缣素扔到了地上,说:“我要把这些东西用来做袜子。”
  文同还跟求画的人说:“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那时苏轼在彭城任职。文同对求画的人说:在彭城的苏轼,他画墨竹画得和我差不多,你们快去求他画吧!然后他给苏轼写了一封信,提起这件事,开玩笑说:“对不起,做袜子的材料要汇聚到你那里去啦。”
  文同与苏轼是知音。提起文同的画,苏轼说:“举世知珍之,赏会独余最。”文同说:“世无知我者,唯子瞻一见识我妙处。”
  1079年,文同调任湖州太守,赴任走到陈州时不幸去世。于是,宋神宗改调苏轼到湖州任职。后来,苏轼在文章中写道:“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
  
  苏轼画过许多画。他经常在工作之余,或者是喝上一两杯酒后,在很放松的状态下拿起画笔作画。苏轼曾说:“画不能皆好,醉后画得一二十纸中,时有一纸可观,然多为人持去。于君岂复有爱,但卒急画不成也。今后当有醉笔,嘉者聚之,以须的信寄去也。”
  苏轼更著名的是他的画论。
  在写实与写意中,苏轼更主张写意,他强调随理赋形,而不是只追求“形似”。他在《又跋汉杰画山二首》中写道:“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汉杰真士人画也。”
  在《净因院画记》中,他这样论述:“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
  明代人莫云卿在《宋苏轼画朱竹》里记载了苏轼画画的故事,“朱竹起自东坡,试院时兴到无墨,遂用朱笔,意所独造,便成物理。盖五采同施,竹本非墨,今墨可代青,则朱亦可代墨矣。”有人看到苏轼用朱笔画竹子,问:“这世界上有朱竹吗?”苏轼说:“那么,这世界上有墨竹吗?”
  世界上的竹子本是绿色的,用墨色或朱红来画,画的是竹子的意境,是传神,而不是完全的写实。
  苏轼强调绘画要自然,注意观察细节,为此,他还写过一个脍炙人口的例子——《书戴嵩画牛》:
  蜀中有杜处士,好书画,所宝以百数。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囊玉轴,常以自随。一日曝书画,有一牧童见之,拊掌大笑曰:“此画斗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入两股间,今乃掉尾而斗,谬矣。”处士笑而然之。古语有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不可改也。
  四川有一位杜处士,喜好书画,珍藏的书画作品有数百件。其中有戴嵩的画,他特别喜爱,于是用锦缎作画套,又用美玉装饰卷轴,经常随身携带。有一天,他晾晒书画,一个牧童看到了这幅画,拍手大笑,说道:“这画上画的是角斗的牛吗?牛在互相争斗时,力量用在角上,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中间,但这幅画却画成牛摇着尾巴互相争斗,错了。”杜处士笑着点头,认为牧童的话是对的。古人说:“种田要问耕种的人,织布要问织绢的人。”这个道理是不变的。
  这个故事被收入到了语文课本里。
  由于苏轼的名气很大,在宋代,他的画就有“枯木竹石,万金争售”的景象。南宋时,邓椿的《画继》一书中,还为苏轼作了画传。
  苏轼的画现存的不多。其中,《枯木怪石图》是典型的文人画。它构图简洁,画中有一枝枯木,虬屈的姿态有如扭曲挣扎的身躯,气势雄劲。树下有一怪石,尖峻硬实,石皴却盘旋如涡,方圆相兼,似快速旋转,造成画面的动感,显现出石头顽强的生命力。石后绘有数枝墨竹,给人以希望之感。整个画境荒空而沉郁。
  米芾在《画史》中曾评论苏轼的画:“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此胸中盘郁也。”
  黄庭坚说:“风枝雨叶瘠土竹,龙蹲虎踞苍藓石,东坡老人翰林公,醉时吐出胸中墨。”
  画如其人。
  画家苏轼,画的是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