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酒与纸上花

(2025年03月28日) 来源:潍坊日报
放大   缩小   默认
  ◎薛静

  公元695年,36岁的贺知章决定到长安参加科考,高中之后,他在长安生活了将近50年,见证了开元盛世的无数瑰丽浪漫。某一年,可能是在酒后兴致突发,也可能被璀璨灯市耀花了眼,贺知章大笔一挥,写下了气势雄浑的《太和》。“昭昭有唐,天俾万国。列祖应命,四宗顺则。申锡无疆,宗我同德。曾孙继绪,享神配极。”时隔一千多年以后,这些词句仍像一声声强劲的鼓声,重重地锤在每一个读者心尖。
  那样的盛世,该是何等的景象!五光十色的杯子盛满海内外运来的美酒,纸上铺满了李白、杜甫、孟浩然、王昌龄的诗句。颜真卿的书法、吴道子的丹青、李龟年的音乐,这些与市井街巷的笑声、歌声、琴声糅合到一起,飞入千家万户,成为后世憧憬的绝唱。744年,贺知章在会稽山的云雾中溘然长逝。在极大繁荣中度过一生的他断然不会想到,仅仅12年之后,盛世就走到了尽头。随着李隆基仓皇逃离长安,盛世与长安在古代世界的华彩,戛然而止。
  关于安史之乱,可读的书有很多,张明扬的《弃长安》是最近几年广受好评的一本。与以往线性叙事方式不同,张明扬选择以特定的某个人在安史之乱前后的表现,来补充更多历史细节。这些人,既有大众耳熟能详的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杨玉环,也有不那么熟悉的颜杲卿、张巡、哥舒翰、李亨。既有醉生梦死不知所谓的权臣宠妃,也有誓死捍卫大唐荣耀的官吏将军。这中间,又夹杂着世人从那些千古流芳的壮美诗篇里,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诗人形象。
  盛世不是一蹴而就的,盛世也不是一夕就垮掉的。开元年间的贤相集团,到了天宝年间,已经变为佞臣当道。看似和谐的君臣关系,却始终在猜忌内斗中走钢丝。而热闹喧嚣的街市,底下也暗暗涌动着危机。“盛世将逝未逝之时,风暴将起未起之刻,是局中人最为焦虑的时刻,这不是唱衰,这是恐惧。当然,这并不妨碍帝国的大多数精英还在纵情声色,或麻木漠然,或及时行乐。”张明扬以尖锐的笔触,一语道破时局天机。
  是该愤怒的。愤怒于李隆基,识人不清、用人不察不说,身为大唐皇帝,战乱刚起居然没有半点抵抗,就这么轻易地放弃都城,放弃长安这座城市和上百万百姓,何来颜面苟活于四川做“太上皇”?!愤怒于杨国忠,无能鼠辈攀附裙带关系上位,既无才能也无胸襟,除了溜须拍马、争权敛财,甚至都找不到什么正面描写,活该遗臭万年!
  是该痛惜的。颜杲卿是颜真卿的堂兄,安禄山起兵后,他临危受命死守常山,后因王承业拥兵不救,被安禄山俘虏后割舌就义,随父死战的儿子颜季明也被杀害。颜真卿听说消息后,怀着巨大的悲痛写下了《祭侄文稿》。张巡是真源(今河南周口市鹿邑县)县令,与睢阳太守许远一道,率领六千余唐军,在外无援兵、内绝粮草的情况下,与十余万叛军展开厮杀,最后城破身死,留给历史一个“双忠”的背影。让人难以释怀的是,睢阳城破三日之后,大唐援军,来了。
  还有一些更加矛盾的情绪,在阅读的时候始终萦绕心头。我们熟悉的李白,才华横溢狂傲不羁,但现实的残酷在于,这份才华只给了诗。游走政治场所需的人脉、心机、和光同尘和隐忍,他都没有。战乱之际,他甚至写诗盛赞安禄山大军勇猛。长安,终归只是李白的幻象与长醉。王维,从高门子弟到叛军归顺人再到秋后算账的阶下囚,他的“诗佛”之名,看似来自于淡泊名利的田园生活,实则是被困在了当年苟且偷生的懊悔中。这一困,就是一生。春山之望,无解。长安,是王维无法越过去的自我拷问。
  以及乱世里的善恶交织。贤相张说,是缔结盛世的功臣之一,但他的两个儿子张均和张垍,都叛变了唐朝,投靠安禄山并得到了重用。阴险狡诈的奸相卢杞,世人提起无不唾骂,但他的儿子卢元辅,却以名节著称于史册。还有陈希烈、达奚珣,都曾是李隆基的亲信,结果成了软骨头。这些人的转变,哪能用几个词就能定义的?人性自古就是复杂的,多面性才是一个人的全部。
  长安,长安!长安到底是什么?是汉唐的起点,是汉唐的终点。杜甫死后,文学意义上的盛唐就此完结了。甜美的杯中酒,富贵的纸上花,从弃长安这天起,就再也不复当年盛况。长安之后,中国封建王朝的都城,再也没有重回世界之都。无论是帝王、宠妃、宰相还是边将、诗人、宦官亦或是枭雄、叛将、贰臣,每个人都深陷于走不出的盛世困境,每个人都在寻路突围,每个人都付出了自己的代价,每个人都回不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