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自行车的岁月长歌

(2025年10月24日) 来源:潍坊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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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婉萍

  推开老宅储藏室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尘土与旧木头的熟悉气息便扑面而来。角落里,那辆蒙尘的“孔雀”牌自行车在昏暗中静静伫立。墨绿色的车架早已褪去往日鲜亮,如同被时光蒙上了一层薄纱。车把镀镍处的锈迹蜿蜒如细线,唯有车座下方那块椭圆形标牌,“孔雀”二字依旧清晰镌刻,像一枚深藏在岁月里的印章,印下了我们家与它相伴的半生情缘。
  上世纪70年代末,太爷爷的一位远亲费尽周折,将这辆珍贵的“孔雀”牌自行车运送回老家。那时,村里谁家能拥有一辆自行车,其轰动效应不言而喻,更何况“孔雀”是当时声名赫赫的名牌。太爷爷初见它时,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光滑的车架,眼里的光比擦亮的车把镀镍还要耀眼。
  爷爷常说,这辆“孔雀”是咱家的“功臣”,更是咱村的“老帮手”。村里逢姑娘出嫁,主家首先惦念的便是来借它充当迎送新娘子的大轿子。每次出借,爷爷都格外上心,头天必把车身擦得锃亮,车把上规规矩矩地系好红绸带。红绸带随风飘舞,那份红火劲儿比新娘子的红头绳更添几分热闹。有一回,邻村的姑娘嫁到我们村,爷爷骑着“孔雀”车引路先锋。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咯吱”脆响,交错着乡亲们的欢声笑语与鞭炮的噼啪喧闹,谱成了彼时最动听的婚嫁交响曲。直到如今,村里的老一辈人提起往事仍会竖起拇指:“嗨!当年你家那‘孔雀车’接亲,可是咱村顶顶风光的一回呐!”
  除了接亲的喜庆活儿,这“孔雀”在农忙时节堪顶半个壮劳力。生产队抢收麦子的当口,急着往地里送水、送镰刀,爷爷就把两个大水桶牢牢绑在后座,车把上则挂满装着馒头的布袋,然后稳稳当当地骑着它在狭窄的田埂间穿梭。那时候村里尚无三轮车,全凭人肩扛手提来回奔波好几趟。我们家的“孔雀”只需一趟,就能把清凉的水和充饥的干粮及时送到乡亲们劳作的地头,不知省下了多少脚力和汗水。
  还有一事更显其珍贵。村里老支书有一回需赶往县里开个紧急会议,天蒙蒙亮就急切地敲响了家门。那时偏远村落难觅汽车的影子,进城全靠走那二十多里坑洼的土路,靠双脚跋涉怕要误了时辰。爷爷一听是公家要事,二话不说披衣下炕,推出“孔雀”,细心扶稳老支书坐上后座,自己便一蹬腿跨上车,朝着县城里猛蹬。那日天格外闷热,日头刚露脸就火辣辣地烤人。爷爷弓着背奋力骑行,汗水如豆般从额角涌下,迅速浸透了厚厚的衣衫,车座也在反复摩擦中沾染上星星点点的汗渍。及至傍晚回村,老支书紧握着爷爷的手感激道:“今天多亏了你和这宝贝车,不然我这会可真黄了!”
  后来,日子如溪流般淌过,悄然发生着巨变。先是马达轰鸣的“突突”摩托车闯入村庄,那声响轻易盖过了自行车链条的“咯吱”低吟;紧跟着,各色各样的小轿车多了起来,宽阔平坦的水泥大道也替代了原本泥泞曲折的乡间小路。我们家也陆续添置了崭新的摩托车和小汽车。然而,爷爷始终没舍得丢弃这辆“孔雀”。他精心地把它挪到了储藏室的角落,还时常惦记着去照看——链条生锈了就滴上润滑油,轮胎瘪了便仔细找打气筒充气……孩提时的我总爱跟在爷爷身后溜进储藏室,踮起脚,小手去摸车把上残留的那圈若有若无的红绸印记,仰头问他:“爷爷,它跑过多少路呀?”爷爷便会笑眯眯地指着车轮上磨得发亮的纹路说:“哟,从村东头到村西尾,从山脚下的田埂子到城里,绕起来怕是把咱山东地界都圈上两三圈喽!”
  如今,目光再次落在这辆静默的“孔雀”上,它的车漆早已暗淡斑驳,车铃也失去了旧日的清澈响动。然而,那些被它驮负过的悠悠岁月,却在年轮累积的记忆中愈发清晰澄澈。它载过新嫁娘如花灿烂的喜悦,载过父辈汗滴禾下的辛劳与互助的温情,载过村干部紧急公务的风尘仆仆,更稳稳地载着我们这个小小农家,一代人又一代人寻常而坚韧的生活印记——太爷爷初获它时那充满希冀的摩挲,爷爷每一次擦拭打油时那认真的眉眼,还有它在老村坊间备受赞誉的风光……在我们家每个人的心底,它比任何光鲜昂贵的物件都更显珍贵。
  因为它不只是一台转动的钢圈与链条,它是时光颁给我们家的勋章,镌刻着我们如何从勒紧裤带的困窘中一步步走向了现在的宽裕从容;它默默注视着这个小村落,如何从泥土道与瓦檐房的日子,变成今天这水泥路通衢、小楼林立的光景;它也见证了中国这几十载腾跃岁月中,亿万如我们般平凡的农人家庭,如何凭着骨子里的勤劳和心头那份不灭的盼头,耕耘出越来越亮堂、越来越红火的日子。
  每当我推开老宅储藏室的门,望见那辆在幽静中安然“驻守”的“孔雀”,心底总会漾起一片温热的涟漪。它驮着的,不只是一段无法折返的悠悠过往,更是一个家族的岁月“功勋章”,是那个虽不富足却充满温度与希望的年代,留给我们最质朴而悠长的记忆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