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名臣富弼、范仲淹与欧阳修,先后于庆历七年(1047年)、皇祐三年(1051年)、熙宁元年(1068年)出知青州。三人皆以清廉爱民、善政济物深得民心,被青州百姓尊为“三贤”。其德政懿行经由三贤祠等载体传颂至今,成为青州重要的文化象征。值得注意的是,这三位历史名人,与青州本土孕育的一代贤相王曾,均存在深刻的渊源。
王曾与范仲淹:
贤臣知遇 道义相砥
王曾(978年-1038年)比范仲淹(989年-1052年)年长11岁。范仲淹一生仰慕王曾,未显达时曾数次上书王曾,得其赏识举荐,终步入中央权力核心。而后他们以公心立朝纲,以道义共匡社稷,其交往超越了寻常的知遇之恩,成为士大夫精神的一种高格映照。
◇赏识提携,知遇之阶
大中祥符九年(1016年),王曾任参知政事;天禧元年(1017年)九月,罢为礼部侍郎;二年(1018年),出知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后调知天雄军(今河北大名)。其时,范仲淹在亳州任集庆军节度推官。不甘沉沦下僚的他,给王曾上书《上大名府主王侍郎启》。范仲淹盛赞王曾政德,表达崇敬之情;亦自陈境遇,说自己远离贤者,才疏学浅,幸逢盛世,盼望得以征召。文末恳切表达投效门下、期获提携的心迹。通过此信,王曾开始关注范仲淹。
天圣三年(1025年),王曾晋升昭文相。天圣五年(1027年),范仲淹丁母忧,守丧期间“不因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不顾礼制“越职言事”,冒哀写成洋洋万言《上执政书》呈于王曾,提出“固邦本”“厚民力”“备戎狄”等宏论。王曾“见而伟之”,对范仲淹的万言书极为赞赏。翌年,在王曾授意下,时任枢密副使的晏殊举荐范仲淹为秘阁校理。
王曾此举,直接改变了范仲淹的仕途,使其得以进入中央权力核心,彰显了王曾作为执政大臣发掘、擢拔关键改革人才的卓绝眼光与决断力,实为北宋中期改革思潮涌动之先声。
◇不树私恩,风骨标杆
王曾举贤任能,唯才是举,尤以“不树私恩”为执政圭臬。此理念非仅避嫌之术,实为北宋士大夫调和皇权与相权、消弭党争之祸的深层政治智慧。
北宋学者田况在《儒林公议》中记载:“王曾仆射有台宰之量,每进擢时材,不欲人归恩在己……范仲淹被遇极深,尝赞之曰:久当朝柄,未尝树私恩,此人之所难也。公曰:恩若自树,怨使谁当?识者以为明理之言。”
王曾“恩若自树,怨使谁当”的名言,如洪钟大吕,不仅令范仲淹心折,更将王曾公忠体国的执政哲思,深深熔铸进其精神血脉,为其日后秉持公心、力推新政的“先忧后乐”精神奠定了基石。王曾以自身为范,为范仲淹乃至北宋一代清流树起了风骨标杆。
◇隐性同盟,道义相砥
乾兴元年(1022年),宋真宗驾崩,刘太后意欲专权。王曾深谋远虑,严限权力边界,为仁宗亲政预留法理空间。他屡抑后党、阻外戚,终触怒太后,天圣七年(1029年)被贬青州。
王曾罢相仅数月,刘太后执意要在冬至日登天安殿接受皇上率群臣朝拜,时任宰相吕夷简对此保持沉默,这引起了范仲淹的极大不满,上奏欲抑制太后专权,维护君权正统。太后生气未回复。晏殊闻之大惧,召仲淹,质问范仲淹太狂率以致自己可能受连累,但范仲淹刚正倔强的脾气始终不改,又上疏请太后还政于仁宗,太后恼怒更不搭理,不久范仲淹被贬出京,通判河中府,徙陈州。
景祐二年(1035年)二月,王曾再次入朝,担任集贤相(亚相),三月,范仲淹就被调入中央,担任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王、范二人对昭文相(首相)吕夷简的专权均持反对立场。景祐三年(1036年),范仲淹上《百官图》揭露吕夷简任人唯私、“坏陛下家法”,终被吕斥为“朋党”贬黜,引发“景祐党争”。时王曾“意甚不平”,虽无力阻止,仍私下宽慰范仲淹。
二人立场契合,但风格迥异:王曾沉稳持重,主张“两相之争必乱国本”,力求体制内制衡,避免矛盾升级;范仲淹刚直激越,以道德理想主义对抗权术,不惜引发党争以求革新。
范仲淹的激烈弹劾,虽非王曾指使,却因二人立场相近,客观上加剧了吕、王两派的对立,使时人易生联想。景祐四年(1037年),王曾与吕夷简“交论帝前”,仁宗厌弃倾轧,将王曾、吕夷简及两派核心同时罢免。表面是两相不和,实则是党争失控后皇帝对中枢的清洗。王曾此次罢相成为范仲淹抗争的间接政治余震。
纵观王曾与范仲淹,其关系堪称北宋士大夫典范。二人行事虽异,但在根本立场上高度契合,形成超越私恩、道义相砥的“隐性同盟”。他们的交往,是北宋中期一股清正力量的体现。
王曾与富弼:
正色立朝 薪火相传
王曾比富弼(1004年-1083年)年长26岁。根据史料记载与学术研究,王曾与富弼的关联远超普通同僚。
◇范公赏识,双相争婿
范仲淹曾将富弼推荐给王曾。据范仲淹之子范纯仁所撰《富公行状》记载,范仲淹对富弼颇为赏识,亲自怀揣富公文章去拜见王曾,此举显然是希望王曾能够举荐和任用富弼。又据记载,晏殊也非常赏识富弼才华,更直接询问富弼是否婚配,意图招婿。原来,晏殊有一女待嫁,得知富弼未婚后,立即通过范仲淹促成婚事。而王曾本计划将侄女许配给富弼,但因晏殊行动更快王曾未能如愿而叹息良久。此事在民间笔记中进一步演绎为“双相争婿”的佳话。
景祐四年,王曾知郓州,视察政务时预言富弼将来能当宰相。当富弼谦虚说不敢当的时候,王曾告诉他晋升宰相容易,但功成身退很难。富弼晚年十余次请辞方获准,临终犹念“得全晚节”,可谓对师训的极致践行。
◇行状背后,政治宣言
宝元二年(1039年),王曾殁后一年,富弼为之撰《王文正公曾行状》(以下简称《行状》),全文超越个人悼念,堪称一篇以史立论的清流政治宣言。《行状》以王曾生平为轴,聚焦其“守正”风骨:抗君权,谏阻真宗封禅劳民,拒与佞臣王钦若同流;制后权,设计“两宫分礼”阻刘太后称帝,以“吕武之祸”警醒外戚;诛奸佞,严斥丁谓党羽“议功不及”,捍卫朝纲纯净。其“守大义不拘小节”的智慧,为士大夫立下行动圭臬。
王曾和富弼从未结党,却共守“正色立朝,临难不苟”的士大夫风骨。
王曾与欧阳修:
贤相风采 跨代呼应
王曾比欧阳修(1007年-1072年)年长29岁。二人作为北宋政坛与文坛的关键人物,并无直接共事的记载,关系也不似门生故吏般密切。然而,他们之间却存在着一种跨越代际的精神共鸣,深刻反映了北宋士大夫群体在政治伦理、精神风骨与文学传承上的内在联系与张力。
◇隐性支持,潜在共鸣
景祐三年,范仲淹因弹劾宰相吕夷简“任人唯私”遭贬饶州。当时朝中谏官多保持沉默,右司谏高若讷非但不谏阻,反在私下诋毁范仲淹“罪当贬黜”。时任馆阁校勘的欧阳修,听闻高若讷的言行后,愤然写下《与高司谏书》,震动朝野。信中他痛斥高若讷身为谏官却“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为保官职而迎合权相、落井下石。最终,欧阳修被贬夷陵。当时权相吕夷简主导朝局,王曾对此事“意甚不平”,他私下“令亲识宽谕贬者”。这举动表明他对革新派理念的隐性认同,与欧阳修等人存在潜在的政治共鸣,并间接提供了精神支持。
◇公心举才,不避众怨
王曾在用人方面堪称典范。他秉持“大臣执政,不当收恩避怨”的原则,从不利用选拔人才的权力培植私党、笼络人心,展现出光明磊落的风范。对此,欧阳修在《归田录》中给予了开创性的高度评价,记载道:“王文正公(曾)为人方正持重,在中书最为贤相。尝谓大臣执政,不当收恩避怨。公尝语尹师鲁曰:恩欲归己,怨使谁当?闻者叹服,以为名言。”
欧阳修本人正是这一精神的忠实继承者和实践者。
治平元年(1064年),欧阳修任参知政事,时值英宗患病未亲政,太后垂帘听政,他与几位重臣主持朝政。当英宗称赞他“性直不避众怨”时,欧阳修当即以王曾的名言“恩欲归己,怨使谁当”回应。这生动彰显了他对王曾的敬仰与两人一脉相承的政治操守——为政者当以国事为重,不避怨谤,不图私恩。
这种“担责不谋私恩”的精神,还深刻体现在欧阳修作为“千古伯乐”的荐举实践中。他不计政见不合,向朝廷推荐王安石,盛赞其“学问文章,知名当世”。面对政敌司马光,他同样嘉其“德性淳正,学术通明”,向朝廷力荐司马光。对于政敌吕夷简之子吕公著,他不咎既往,称其“器识深远,富贵不染其心”,并向朝廷举荐。此外,曾巩、苏洵、苏轼、苏辙等一大批著名文人、门生故吏更是得其关键提携。
欧阳修如此广泛而公正的荐举活动,正是对“恩欲归己,怨使谁当”原则最有力的践行。他与王曾二人跨代呼应,共同塑造了北宋中期以公心举才、为国储贤的政治生态,他们的风采与担当精神,堪称后世楷模。
欧阳修对王曾的才气亦十分推崇。据《宋史·许将传》记载,许将高中状元后,欧阳修读其赋,评价道:“君辞气似沂公,未可量也。”这一评价,侧面反映出他对王曾文风的欣赏。欧阳修在《归田录》中更生动记录了王曾的文采在当时影响之大。他详录王曾科举夺魁之作的警句,强调其文风精妙与传播之广。作为文坛领袖,欧阳修将王曾推举为文学典范,进一步巩固了其文化影响力,体现了对前辈文治成就的由衷尊崇。
元代于钦在《齐乘》中对王曾、范仲淹、富弼、欧阳修四位与青州渊源深厚的北宋名臣有精辟的比喻:青州一城,聚四公之遗风。沂公如松,根基深固;范、富如干,挺拔承天;欧阳如叶,荫蔽后世。
四公之交看似聚散无常,实则以青州为枢,完成了一场跨越生死的士大夫精神对话。他们共构的清廉勤政、德政化民之道,化作青州这座千年古城最深沉的文化基因,提醒世人:真正的历史丰碑,从不在金石之上,而在民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