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宝
我小时候,最头疼的事就是推磨。
平时,那片厚重的老石磨蹲在北屋屋檐下,像两扇紧闭的嘴唇一声不吭,揣了天大的秘密似的。但自从我爹娘开起了豆腐坊,开始日夜不停地磨豆糊、做豆腐,这老磨就再也不能故作高深地闭着嘴巴了。它在娘和我的合力推动下,慢悠悠转起圈子来,喉咙“沙沙”地哼着歌,比牛奶还要白上几分的豆糊海水涨潮似的不断漫过它又圆又阔的嘴巴,慢慢流淌汇聚到围着磨盘的石槽里。
其实,如果不是推磨推得我晕头转向,望着白白的豆糊,嗅着略带黄豆腥味的甜,心里还是蛮舒服的。但问题就在晕头转向上,每次推磨,我的脑袋便像被挖空后,再塞个大卵石,一摇头“咣当咣当”响;步子也软塌塌像踩在云里,深一脚浅一脚的。
我给娘提意见:“娘,咱家买头毛驴吧,让毛驴拉磨不就得了。”娘说:“有买毛驴的钱,我和你爹还用起早贪黑做豆腐吗?”然后,叹口气,“你爹还真想买头毛驴呢,给人家拉砖、拉柴、运粮食,日子总比现在强。”我不再说话,将全身的力气挤压到胸前的磨棍上,机械地在磨道里转着转不完的圈圈。
再推一阵,我又说:“娘,咱们不做豆腐,干点别的行吗?”娘说:“不是有句老话吗,‘夜里寻思千条路,第二天还是卖豆腐’。我和你爹没别的本事,就靠受累,挣点小钱。家里的油盐酱醋、吃喝拉撒,还有你今天拿学费、明天买本子,不都靠这点钱吗?”
我听着听着,脸就热起来,像偷喝了爹的地瓜干烧酒。我最怕娘唠叨学费的事,所以娘这么一说,我就认了,我要好好推磨,为自己挣学费,也在同学面前挣个面子。
我说:“娘,其实……做豆腐也挺好的,推磨除了头晕外,还挺好玩呢。”
娘看都没看我一眼,更没有回答我。我惊讶地问:“娘,娘,你怎么了?”娘一边和我推磨一边扬起胳膊甩着手,像驱赶什么似的,嘴里喊着:“去,去……”
我莫名其妙又有些紧张地停下步子,我一停,磨不转了,害得娘差点摔跟头。她扶着横在腰间的磨棍,尴尬地说:“刚才做梦了,梦见一群鸡在磨道里吃豆腐糊,我在赶鸡呢。”
我忍不住笑起来,笑过之后,心酸得想掉眼泪。
我说:“娘,你推磨都做梦、说梦话,娘,你太累了。”
娘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她的脸苍白,嘴唇也干得起皮,尴尬地笑了笑。
然后,我们继续推磨。娘把泡好的豆子一勺一勺舀进磨眼里。石磨像头老牛又慢悠悠转起来,“沙沙沙”地哼着歌。
快过年了,买豆腐的人家多起来,娘一连几个晚上都睡不好。她和我推完磨,磨好豆糊,又和爹烧水、点卤、压豆腐。点卤是个技术活儿,卤水多了少了都不行,这个活儿全靠娘,娘就格外累。第二天,爹出去卖豆腐,娘和我又开始推磨、磨豆糊。
娘真的太累了。
我们终于磨完了两铁桶豆糊,娘很歉疚似的对我说:“去歇一歇吧,生在一个穷家,真没办法……”
我便在一旁的小马扎上坐下来喘息,看着瘦弱的娘忙碌,又想起一个字也没写的寒假作业,犹豫了好一番,站起来说:“娘,还有一桶豆糊没磨呢,这次我自己推磨,你只管往磨眼里添豆子吧。”
娘笑了笑:“不急,先去歇歇吧,你不是还有作业要写吗?”
当目光再次集中到石磨上,我刚刚清醒下来的脑袋突然“嗡嗡”地鸣响起来,肚子也跟着翻江倒海。我干呕了两声,好歹没有吐出来。我想重新坐到小马扎上,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娘急忙扔下手里的家什,弯腰扶起我。我看到她眼窝里汪着泪。
娘说:“孩子,好好上学,这辈子离石磨远远的,越远越好。”
但,我又和娘推了好几年磨。不管多少年,我一直都头晕,甚至天旋地转,但我一直坚持。
直到后来,爹终于买回一台磨豆腐机。
我和娘都解放了,石磨也解放了。它蹲在屋檐下,紧闭嘴唇,但我仿佛听到它在说:“我退休了,过过清闲的日子,谁都别来打扰我。”
我才不去打扰它呢,一辈子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