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爱梅
因为琐事多,有近一月未回家。周末突然回家,父亲一如既往外出忙了,母亲一个人正张罗着包蒸包。“你咋知道我回来?”母亲笑道:“我咋知道?知道你们忙,打电话叫你们怕你们为难,周末我就做好吃的,随时等你们来,也捎点回去……”
一个母亲心里的世界有多大?那一刻,欢笑着的我,心里突然就盈满了泪水。
真正去读父亲和母亲,是最近几年的事。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似乎应该算得上“一波三折”。对于父亲,再高的才情也抵不过他那个时代说不清道不明的“家庭成份”——这是衡量你有无未来的一个最重要的指标,比现在的房子和车子重要的多。而且,不仅祖父家这样,奶奶和她那让人望而生畏的娘家,大都如此。因为这个不清不楚的“成份”,一个家族父兄的未来和家庭便艰辛艰难起来。
父亲与母亲,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相见。一见钟情的他们,最终还是没能抵得住家里对于“出身成份”的纠结。订婚后的他们无奈分手,而父亲,终是放不下心仪的母亲,他给母亲用一个本子写满了一封长信,诉说了自己的委屈与抱负;而母亲,心里的慈悲便再也让她放不下。那时候的外婆,因对母亲的爱更放大了对“成份”的惧怕,几番劝导未果后,对母亲说:你若嫁过去,再别进这个家门。
母亲还是嫁了过来,她放不下善良的父亲。外公的祝福给了她些许温暖。那个时候的家,是村子最中央的一处台屋,空空如也,家徒四壁,只几层高的台阶,隐约还显出曾经所谓的“贵气”。
年轻的父亲和母亲有的是力气,他们幻想的是用他们的努力,一定能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也好证明给不看好他们的外婆。但现实却不能如他们所愿。看到父亲的窘态,母亲下了决心:你这样子在家里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家里我顶着,再怎么样你也得出去闯闯试试!
那时候外出,必须村里开手续。百般的困难,终究还是没战胜母亲的决心。父亲出去的时候,我只有两岁,还有刚刚出生不久的妹妹。
不知道母亲从哪里来的气力。我与二妹差两岁,没人哄,怕乱爬母亲就把我们放到挖的地坑里;有时挑水、担柴、锄地,母亲把二妹绑在身上如影随形……
命运似乎特别决意考验父亲和母亲。在那个男人顶天立地的年代里,母亲一下子生下了我们姐妹三个,那时候会被人骂做“绝户”,好像是骂人之中最狠的话。但是,在村里很多人抱养男孩的时候,母亲先后三次,把人家给抱养男孩的好意退了回去。母亲说,我有她们三个。那时,母亲跟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一定要争气!
从我记事的时候,父亲一般一个月回一趟家。那是我们家最快乐的时候。母亲会很欢快地张罗好吃的。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煮咸鸭蛋。一个咸鸭蛋,一切两半,一半给我的父亲,剩下的一半再切成三份,我们一人一份。而母亲,总说自己不喜欢吃那腥味,笑着看我们吃,一个人啃咸菜。
家贫不堪,但母亲却教给了我们孝养和分享。拮据的日子,父亲回家捎回两个大包子,母亲会让我们给奶奶送去一个,剩下的一个一分为三给我们仨:虽然贫穷,但是那种甜美却终生难忘。
三岁的我,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去姥姥家走亲戚,总是可以吃得好一点。大妗子至今还经常会提起我小时候的事,自己吃饱面条了,把自己的小肚兜兜扯起来说:“妗妗,把这些面条给我兜起来。”妗妗问:“兜起来给谁啊?”答曰:“给俺奶奶和爸爸捎家去。”
姐妹三个,性格迥异。性直刚烈如我,挨母亲批评最多。而温软绵厚的二妹,母亲总是给她助劲。只要与同学吵架,我回家必是挨批,而母亲却总是助长二妹别怕事。而机灵乖巧的小妹,母亲提醒她踏实稳重。
不欺人,不怕欺;不惹事,不怕事。是母亲教会我们的。家里谁要是找事找茬,轻则挨训重则挨揍;但是事来了,无论如何得面对。只有小学文化的母亲,给我们当了最好的教科书。
母亲也教给了我们对待金钱的态度。到小学三年级时,家里条件已经赶上来了。但对每一分钱,母亲都不许乱花。并明令:要是乱花,就不给学费。每个同学几乎都有一点零花钱。一次,我借了同学五分钱买了两支冰糕。母亲知道后,只说,我告诉过你要扣学费的。我哪知道她会如此当真?交学费的时候,全班同学都交上了,就差我自己。两块多钱的学费啊,在班里负责的我,哪里丢得起这个人?回家再要,一而再,就是不给。最后经老师和父亲说和,母亲说,你要写好保证书,再不乱花钱。一位同学讨好我加入女伴群,给了我五分钱。我很得意向母亲炫耀。母亲硬是让我给退了回去,而且保证下不为例。“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人的胃口是一天天大起来的。母亲有一大堆这样的道理。
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困苦可想而知。那时排队打辘轳浇园子,月黑风高的夜里,母亲会把两个妹妹反锁在家里,带了我做伴,娘俩在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响里,相互壮胆;秋收的时候,老是连阴的天气,手推车在泥泞的地里,母亲推,我拉,碰到深泥的时候我跪在地上,拉绳勒破了肩膀,勒破手掌,当终于冲出泥地的时候,也是我们娘俩泪水汗水交织的时候。
但母亲从没有说过一声苦。在很多人让孩子下学干活,也劝说母亲让我们退学帮她的时候,她说,只有上学是她们的未来。无论农活再忙,母亲从没耽误我们一天的功课。现在清朗的月夜,我还常常想起秋收时的母亲,为不耽误我们上学,先安排我们睡下,一个人在月夜下剥玉米皮。很多时候,我睡了一觉醒来,天井里还是母亲一个人“哧啦哧啦”剥玉米皮声。那样漫长无边的月夜啊。
印象里,小时候似乎从未见母亲生过一天病,每天都是那样精气神十足地忙活我们忙活农活。倒是我们身上不舒服的时候,她用她那双满是老茧和开裂的手,给我们做按摩。母亲的手,似乎一直都是开裂的,缠着胶布,甚至有时会出血。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的母亲,身上已是老病缠身了。一个人内心的力量,有多强?
但和母亲,我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冲撞,早一天摆脱她的控制,是我内心最强烈的渴望。每天晚上放学回家,我在窗前写作业之余,耳朵会跟着村子前面公路上跑过的汽车声跑出很远,期待很远很远的地方,想象一种梦想中的美好和自由。
直到17岁那年。我被作为癌症患者住进了省肿瘤医院。母亲撇下一院子的农活还有只有10岁的小妹和临中考的二妹,说,“只要她一天不好,我就不回家!”这似乎是一个母亲跟上苍和神灵的沟通和斗争。44天的时间里,母亲瘦了30多斤。但是,除了手术结束得知化验结果是良性,母亲流下泪水外,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掉过一滴眼泪。父亲说,每一天,你娘见你之前见你之后必会大哭一场。
一个母亲的坚忍,有多强?
深夜敲打这些文字,一幕幕无比清晰鲜活起来,千头万绪,却又无从割舍。也许,所谓亲情,所谓岁月,就是这样的点点滴滴汇聚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