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辉

　　“龙兴之寺”。
　　四个大字飞舞于石碑之上，于豪爽雄健中透出一股潇洒之气。
　　这是唐代北海太守李邕的手笔，刻于一块石碑的背面——司空公青州刺史临淮王像碑。这块石碑收藏于青州博物馆，是现存南北朝时期最大的石碑，高4.44米，宽1.6米，为国家一级文物。
　　1996年，在青州的龙兴寺遗址，出土了从北魏到宋代的400多尊窖藏佛像，震惊了世界。其造像艺术之高，神情之生动，让国内外无数艺术家赞叹，被称为“青州的微笑”。
　　对于这块碑，对于“青州的微笑”，有很多复杂曲折的故事，在此，我们不一一赘述。我们今天要讲的是李邕—— 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书法家。
　　他曾在朝堂之上直怼女皇武则天，说她的心腹宠臣以权谋私。
　　他曾经在见了唐玄宗后吹牛，说自己“有宰相之才”，而被人抓了把柄。
　　李白去拜访他，他看不惯李白的狂放，爱搭不理，遭到冷遇的李白写下“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表示不服。
　　他喜欢谦虚低调的杜甫，听说杜甫途经山东，李邕专程跑到济南与杜甫在历下亭喝酒，杜甫非常感动，写下了“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的佳句。
　　有很多人爱他。在他获罪之时，他的“粉丝”上书皇帝，情真意切地愿意替他赎罪，而皇帝居然批准了。
　　有很多人恨他。宰相李林甫设计陷害他，派人把他乱棍打死。
　　……
　　这样的一生，算不算是跌宕起伏？算不算惊心动魄？算不算人间值得？
　　一
　　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脚下的土地被称为“北海”，李邕因为曾在北海做官，所以又被称为“李北海”。他生于公元678年，逝于747年，生活的年代正是大唐盛世。
　　李邕出身于江夏李氏，江夏在今天的湖北武汉，还有人考证他的原籍是广陵江都，在今天的江苏扬州。作为一个历史文化名人，各地争抢的事情常见，就像李白的原籍，也有好几个说法。总之，李邕出身于一个大家族。他的父亲叫李善，是一个很有才学的人。李善曾做过官，后来专心学术，注释萧统《文选》六十卷，至今被视为最重要的注本。
　　李邕天姿聪颖，博学多才，小小年纪便已引起社会关注，可谓少年成名。他的性情豪放，生活奢侈，不拘小节。一个人性格的养成与他的原生家庭有很大关系，李邕的原生家庭不仅有“财”，而且有“才”。这样的人，是没有机会学会谦虚与节俭的。
　　他一生中做官的经历是这样的：先后担任校书郎、左拾遗，唐玄宗即位后，转户部郎中，调殿中侍御史，迁括州刺史，后转北海太守。
　　都是不大不小的官职，不算是朝廷重臣，因为他经常搞不清政治斗争的方向，又不会谨言慎行，所以数次被打击，被贬。但是李邕却有不平凡的为官经历。
　　武则天时期，李邕官拜左拾遗。在朝堂之上，他和御史中丞宋璟一同指责武则天的心腹张易之兄弟，说他们以权谋私。武则天沉吟了半天，竟接纳了宋璟、李邕的批评。
　　这一行为让很多人佩服，人们评价李邕：“往者张易之用权，人畏其口，而邕折其角。”
　　开元十三年，即公元725年，唐玄宗的车驾路过汴州。李邕当时任陈州刺史，他从陈州赶去谒见皇帝，并献上自己写的几篇辞赋，深得玄宗赏识。于是李邕就有点飘了，自我吹嘘自己的才华出众，“当居相位”。偏偏这件事让中书令张说知道了，张说很反感，后来他又查出李邕在陈州任上有挪用公款的行为，两笔账一块算，把李邕抓了起来，论罪当死。
　　这时候，有个叫孔璋的许州人上书皇帝要救李邕，那封奏疏情真意切，打动了唐玄宗，他免去了李邕的死罪，将其贬为钦州遵化县尉。而孔璋则被流放发配到现在的广东，颠沛流离而死。凭着这种生死相交的热爱，孔璋算是李邕的“铁粉”了。
　　李邕与宰相李适之交好，又与后来的宰相李林甫交恶。在担任北海太守的时候，他被心狠手辣的李林甫构陷，李林甫派两个爪牙赶往山东，将李邕“就郡决杀”。当时李邕已有七十高龄，竟被活活打死。
　　二
　　李邕是一位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书法家。
　　他的书法有多好呢？
　　明代大画家董其昌说：“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右军”是指东晋的书法家王羲之，他因“领右将军”一职又被人们称为“王右军”，他的代表作《兰亭集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在书法史上，他与自己的儿子王献之合称为“二王”。而王羲之被人们尊为“书圣”。董其昌说，王右军的书法如龙，李北海的书法如象，李邕能与“书圣”王羲之并列，这在后世书法家中是唯一的一位。
　　《宣和书谱》说：“邕精于翰墨，行草之名由着。初学右将军行法，既得其妙，乃复摆脱旧习，笔力一新。”
　　李邕的书法也是从学习王羲之、王献之开始的，他不仅学到了“二王”书法的精妙，而且能够推陈出新，他将“二王”行书的灵秀与北碑的方正庄严巧妙地糅合起来，在广泛接受前人成果的同时，不自觉地将他自己的性情和人格融合到笔墨之中，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魏晋以来，碑铭刻石，都用正书撰写。进入唐代以后，李邕改用行书写碑。他书法的个性非常明显，笔力舒展遒劲，给人以险峭爽朗的感觉。他曾经说过：“似我者俗，学我者死。”言语中透出“你们学我也学不会”的傲骄之气。
　　据说李邕前后撰碑八百首。唐代的窦蒙在《述书赋注》中说：“论诗则曰王维、崔颢；论笔则王缙、李邕。”当时的另一书法家李阳冰称李邕为“书中仙手”。杜甫诗中写道：“干谒满其门，碑版照四裔。”写出了当时李邕作为书法家的地位与受人追捧的盛况。
　　后世的人，如南唐后主李煜说：“李邕得右将军之气而失于体格。”道出了李邕善学之处。宋代的苏东坡、黄庭坚、米芾都吸取了李邕书法的一些特点，元代的赵孟頫极力追求李邕的笔意，从其中学到了“风度闲雅”的书法境界。明代、清代的书画大家将李邕的笔意奉为经典。
　　到了现代，2008年7月，浙江省教育厅在小学高年级和初中的写字课本中采用了李邕的书法字体。
　　三
　　李邕喜爱结交名士是出了名的。
　　史载：“邕素负美名，频被贬斥，皆以邕能文养士。”他虽然作官经常被贬，但是因为文章写得好，特别是书法写得好，当时的有钱人和很多寺观常以金银财帛作酬谢，请他撰文书或写碑颂。他得到的润笔费非常丰厚。当然，这些钱被他结交好友、交游宴乐很快花光了。
　　李邕的传世作品有《叶有道先生碑》《端州石室记》《麓山寺碑》《法华寺碑》《云麾将军李思训碑》《云麾将军李秀碑》。以《岳麓寺碑》《云麾将军李思训碑》最为后人称赞。
　　天宝四年，即公元745年，诗人杜甫来到济南，时任北海太守的李邕赶去与杜甫会面。当时李邕早已名满天下，杜甫才是个三十几岁的后生。宴席安排在新建的历下亭，当地的不少知名人士出来作陪。李邕与杜甫把酒长谈，谈诗论文，这让杜甫十分感激。在这次欢宴中，杜甫写下了《陪李北海宴历下亭》：
　　东藩驻皂盖，北渚凌清河。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
　　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
　　蕴真惬所欲，落日将如何？
　　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
　　早在几年前，李邕与杜甫就见过几次，那时杜甫尚“少贫不自振”，可年长他三十多岁、在文坛上享有盛名的李邕却“奇其才，先往见之”，这使得杜甫倍感荣幸和意外，并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和《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中两次谈及此事，引以为荣。
　　当时四十多岁的李白也在山东，曾与杜甫结伴旅游。李邕却没有与他见面。李邕与李白都是内心骄傲的人，两人的个性及脾气有很多相似之处——你才华横溢，我天赋过人；你出手大方，我一掷千金；你口无遮拦，我直抒胸臆；你年少轻狂，我比你还狂……李邕作为前辈，应该不会喜欢李白的狂放不羁。他在任渝州刺史时，李白曾经谒见李邕，因为李白不拘俗礼高谈阔论，使李邕不悦。史称李邕“颇自矜”（《旧唐书·李邕传》），李白对此不满，在临别时写了《上李邕》一诗。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但是李白的内心对李邕并无芥蒂。李白在青州听到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女子，丈夫被人谋害，女子刺杀真凶复仇，而被关进监狱。这时候李邕挺身而出上疏朝廷，救下女子。由此，李白写下了叙事诗《东海有勇妇》，其中有几句：
　　捐躯报夫仇，万死不顾生……北海李使君，飞章奏天庭。舍罪警风俗，流芳播沧瀛。
　　“诗仙”李白与“诗圣”杜甫，当年，在李邕面前，都是后生晚辈。
　　李邕在济南与杜甫见面之后，过了两年，李邕被牵连到一场政治斗争中，他的对手是奸相李林甫。李林甫说李邕挪用公款，而且“厚相赂遗”，又与一些“构陷东宫”的官员交往密切，因此必须赶尽杀绝。李林甫派人赶到山东，将李邕“杖杀”。
　　那一年是天宝六年。那一天残阳如血，大唐盛世的光辉渐渐没落。
　　对于李邕的死，杜甫悲痛欲绝，哭道：“坡陀青州血，羌没汶阳瘗。”李白愤怒至极，大呼：“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
　　此后是一个又一个朝代的变迁。
　　时光走过了1200多年，阳光依然照耀着李邕生活过的北海，照在他写着字的石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