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版:北海周末·剧本

蝉声点点

(2025年07月18日) 来源:潍坊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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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堂

  夏天是从声音里醒来的。
  先是零星的几声,像谁不小心碰落了树梢的露珠。接着,叫声便密了,此起彼落,终于连成一片,沸起来——是蝉。它们藏在油绿的叶子背面,藏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空气里,一声接一声,不知疲倦地喊。这声音不是唱,是蒸腾。像地底的热气找到了出口,一股脑儿往上涌,把整个季节都蒸得暖烘烘、亮晃晃。天地间,便成了一个大林子,被这声音灌满了。
  阳光,就在这声音的河流里淌下来。不再是整块整块的,而是被头顶密密的绿叶子,筛啊筛。筛成了细碎的光斑,筛成了跳动的金粒子,筛成了在林间小路上、在青石板上、在小孩汗湿的脖颈上打滚的光点。它们那么轻,带着叶子滤过的温度,飘飘忽忽地落。落在老墙斑驳的影子上,那影子便暖了一小块;落在溪边厚厚的青苔上,苔藓像吸饱了光,懒洋洋地绿着;落在一个仰着脸的孩子的睫毛上,他眨眨眼,那点暖意便滑进了笑声里,转眼又被满耳的蝉声盖住了。
  这光斑跳跃的地方,就是筛过的大自然。它滤掉了暑气的蛮横,只剩下光与影的游戏,清凉在影子里悄悄招手。
  气温,是低着头的。它不张扬,贴着地皮,悄悄蹭过脚踝,缠绕着裤腿,漫上来。从一片浓阴走到一小块阳光直射的空地,那突然裹上身的暖,不烫人,倒像是一个沉默的招呼。那么熟悉,就像大清早推开院门,撞见隔壁阿婆挎着篮子去买菜,她对你点点头,眼角弯了弯,轻轻一声:“早啊。”
  就是这样一个照面。短得来不及回应,却像一粒小小的、温热的种子,掉进心里,悄悄发了芽。那被蝉声搅得有点毛躁的心绪,一下子就被抚平了。一种小小的、安静的欢喜,就这么从心底冒出来,像藤蔓上悄悄探头的嫩芽。它不吵闹,就是一股子沉静的暖意,让你觉得这世界待你挺好。这欢喜,竟能甜丝丝地绕上一整天。后来太阳再晒,汗流得再多,或者遇上点小烦忧,只要想起那个清晨的点头和弯弯的眼角,心里头那块小小的暖地,就还在。
  蝉声和光影,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轻轻拧开了记忆的门。
  也是一个被蝉声泡透的午后吧?只记得那一幕,像刚洗过一样干净明亮。是“你”。也许是穿着花布裙的小丫头,也许是刚在泥地里打过滚的野小子。不知为了什么,“你”忽然回过头来。阳光斜斜地照着“你”的脸颊,睫毛像小刷子。然后,“你”笑了。
  那笑不是准备好的,带着点被突然发现的羞,嘴角先是一抿,接着,像一朵小花在风里抖了抖花瓣,倏地绽开了。干干净净,像被露水洗过,牙齿也许还豁着一颗,可那光,亮得能照亮一片树阴。那笑容里,有刚掐的狗尾巴草,有井水里冰过的黄瓜的清甜,有光脚丫踩在晒烫的石板路上“滋啦”一声的痛快。
  那一笑,轻轻的,像一片羽毛,无声地飘落。它没有掉在地上,却稳稳地,落进了我那时敞着的、大大的衣兜里。
  那是个口袋能装下整个夏天的年纪。天蓝得像刚染的布,烦恼像蜻蜓点水,快乐却像蝉鸣一样响得理直气壮。衣兜里,鼓鼓囊囊塞着几颗圆溜溜的小石子,一块舍不得吃的糖,一只刚捡到的、金灿灿的蝉蜕。而“你”那回头的、带着点羞又亮闪闪的一笑,就成了这衣兜里最宝贝的糖。它没有形状,却又沉甸甸的,压住了时光的衣角。
  后来,每当蝉声又起,光斑又在林间蹦跳,那份熟悉的欢喜又悄悄爬上心头时,我的手总会不自觉地,往记忆的衣兜里掏一掏。指尖仿佛还能触到那笑容的边儿,温温的,带着点阳光晒过棉布的香,带着点青草汁儿的味儿。它就那么安静地躺着,像一粒小小的、不会融化的糖,标记着那个被蝉鸣、阳光和无邪染透的、金灿灿的夏天。
  蝉声点点,是夏天打在时间河面上的水漂。它年复一年地响着,提醒我们,总有些东西,像衣兜里藏着的那颗糖,没有被热风吹化,没有被尘土掩埋。它们只是沉下去,在心底最软和的地方,变成一小片永远晒不干的阳光。当蝉声再次灌满耳朵,我们就能顺着这声音往回走,捞出那个亮闪闪的年头,让那点无邪的光,暖一暖此刻或许沾了灰尘的脚背。
  蝉声还在,光点还在蹦跳。衣兜里的糖,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