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友
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参加高考的时候,父亲已经50多岁了。一张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岁月沧桑留下的印记。他没有刻意去留胡须,每两三天便用一个使用了多年的T型刮胡刀刮一次,脸面干干静静的,毫无邋遢之态,一副十分干练的样子。
父亲约半斤的酒量,在家族的同辈人中属于中等。一天的农田劳动忙碌后,他习惯晚饭前喝两口“地瓜烧”。父亲一直用爷爷留下的锡酒壶温酒,约摸盛二两酒的样子。把温过的酒倒入牛眼大小的酒盅,酒盅触到嘴唇时发出“啧啧”的声音。我闻着从酒中飘出的醇香,猜想酒的滋味一定是美的。年龄还小的我便偷试了一次,白酒刚沾到嘴唇,便已感到火辣辣的滋味。现在想来,那爷爷的酒壶里,有着家的传承。那酒的滋味,便是生活了。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喝酒从没喝醉过。有时亲戚来了,或者人家特意请他去帮忙,也从来没见他喝多过。但有一次,他确实是喝醉了,我至今记忆犹新。这也成了我在父亲过逝后最甜蜜的回忆。
那是九月份的一天,我终于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目不识丁的父亲高兴得像个大小孩,逢人便说“我家祖坟冒青烟了,二小子考上学了,他要成为公家人了。”我内心知道父亲高兴和自豪,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值得炫耀的事了。因为我是恢复高考后,我们赵家胡同“中榜”的第一人。对于半辈子过着苦日子的父亲来说,无异是破天荒的大事了。
父亲虽然不识字,却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作为教育我的古训。他说自己那时家里穷,没有机会上学。因不识字,生活中吃过好多亏。你有了上学的机会,一定要好好学,要学出个样子来。我心中一直没忘记父亲对我说这番话时那双渴望的眼神,这也成了我学习的动力,终究算是没有辜负父亲的期盼。
几位本家的长辈早就跟父亲打好了招呼,要来家里喝顿大酒祝贺。父亲心里知道,喝酒祝贺那是借口,实际上是帮自己这个生活拮据的家一把,给孩子凑点路费和上学用的实用物品。我从内心里感激长辈们这份朴实纯真的关心与爱。若要是为了我上学,父亲去别人家门上借钱,那是终究要还的债务。虽说这份人情将来是要还的,但却解决了急需用钱的燃眉之急。我记得大爷是拿了一张5元的“炼钢工人”,二爷是一张10元的“大团结”,四伯是一个花铁皮的暖壶,五伯是一个搪瓷花脸盆……父亲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红纸,让我一一记下,并嘱咐我说,这是值得一辈子都要记住的人情,也是恩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将来有出息了,不可忘记叔叔大爷们的帮助。在靠挣工分吃饭的年代,贺礼为5元、10元已是大礼了。生活在农村的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我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在纸上记下了这些滚烫的名字和数字,同时也把家族的期望和长辈的恩情,深深地刻在心里。
为了准备这顿家宴,父亲宰了家里的一只大公鸡,还专门赶了集,买了两瓶“地瓜烧”,而父亲平时喝的“地瓜烧”都是供销社散卖的,另外割了一斤猪肉,买了半斤五香花生米。家里从来没见过的香油,父亲也买了二两。等我参加工作以后才知道,香油在当时的农村,那算是相当珍贵的“奢侈品”,十有八九的家庭是舍不得买香油做菜用的。可见当时父亲对这次宴请的客人发自内心地敬重。
一番敬贺和父亲表示感谢的话语之后,便是推杯换盏的气氛了。父亲一一敬酒表示感谢,长辈们自是以酒表示祝贺。这在农村,摆酒答谢,既是习俗,也是表示祝贺的最热烈的方式。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来二往,父亲再能喝也抵不过酒量不大,终究是醉了。我知道,他那是尽情的醉,是高兴的醉,是心满意足的醉,是幸福的醉,更是骄傲自豪的醉。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酩酊大醉,这是第一次。
屋里的炕上父亲鼾声如雷,我睡不着,披衣站在院子里。满天繁星,无声无息。一弯月牙羞羞怯怯地隐在一块薄薄的云层边缘,烘衬着夜景。院外水坑里的蛙声,嘹亮地响着,没有压过父亲的鼾声。我抵不过睡意,迷迷糊糊地睡去。睡梦中,父亲提着一盏灯笼,在送我去车站的路上。
早上醒来,炕上已不见父亲的身影。他,早就下地干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