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延霞
1939年寒冬,潍县城头挂着“膏药旗”。城郊考家村村口,一位准备远行的年轻人望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子,然后转身走入夜色里,这个年轻人就是后来闻名全国的核雕大师考功卿。考功卿此行是去参加抗日队伍,实现自己保家卫国、把日寇赶出中国的心愿。
那一天,考功卿快步行走在乡间路上,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临行前师傅都兰桂的叮嘱再次在耳边响起:“好好活着回来!”都兰桂沉重的声音混合着北风扑在考功卿脸上,枝头的山雀振翅飞远。“这书你带着。”都兰桂把书匣塞进考功卿怀里,匣子里收录的万印楼的古印拓片还带着体温。“战场再乱,有空也要看看,核雕的魂,都在里面。”都兰桂叮嘱道。考功卿望着师傅斑白的鬓角,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喉头堵了一下,泪水盈满了眼眶。
三年前,考功卿跪在都兰桂面前磕了三个头,拜师学艺。三年后,他再次在师傅面前重重叩首,向都兰桂告别。迎着寒冷的北风,怀揣师傅深切的期望,未来的一代核雕大师,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抗日前线。
考功卿参军入伍的部队是抗日爱国将领于学忠的部队,所在团的团长是同乡考斌之,外界称“考团”。“考团”驻扎在潍县,许多士兵是潍县子弟。考功卿入伍不久,部队要启程去安丘与诸城一带参加战斗。出发前,考功卿把刚刻完的“渔翁得鱼”核雕托老乡捎给师傅都兰桂,这是他利用休息时间完成的作业。“渔翁得鱼”在核雕中像“年年有余”一样代表着喜庆吉祥。而这枚核雕所表达的内容,却有不一样的含义:小小桃核上,衰柳被大雪压弯了腰,渔翁的钓竿细如发丝,稍不留神就会被折断,正如日寇侵华后,中华大地上的生灵。核雕的小船侧面,用小篆刻上了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每个字都刻得极深,仿佛要把雪夜的寒意刻进核壁。作业完成后,考功卿恍惚中在老翁身上看到了师傅的身影,耳边回响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诗句。
团长考斌之与考功卿同村,上中学时曾在省运会上撑杆跳过关斩将,因在青岛赛场被日本人暗算,比赛时撑杆折断而失去比赛资格,只得转报竞走,那根被日本人故意弄断的撑杆也成了考斌之立志从戎的导火索。战场上,考功卿亲眼目睹了团长的英勇顽强。在一次突围中,考斌之身负重伤,身上流着血,衣服上沾满了泥土,依然坚持指挥战斗,直到最后被战士们架着离开。
日子在战火与硝烟中逝去,转眼到了1941年,考斌之所在团机枪连奉命从安徽运送弹药回潍。团长考斌之身先士卒,挽起裤腿赤脚站在河水中指挥部队过河,直到最后一名士兵上岸。这次运送弹药的途中,考功卿的班长程刘四为掩护部队完成任务,在阻击敌人的战斗中壮烈牺牲。
几天后,受团长考斌之委托,考功卿踏上了抚慰程刘四家人的路,一路上他反复琢磨该如何把程刘四牺牲的消息告诉他的父母。可等到了程家,却只看见一位瘫坐在火炕上的年迈老人,后背上趴着瘦得皮包骨头的孩子。老太太的腿被汉奸打断了,趴在她背上的是她唯一的孙子,见了考功卿只说了一句话:“让刘四狠狠地打,不要回来。”
一路上想好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考功卿嗫嚅了几句,老太太问他想说什么?他指了指随身携带的慰问品,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未经雕刻的桃核,说是受团长委托来看望亲属,又说:“大娘,我给你雕个桃篮儿吧。”为了雕刻桃篮,考功卿在程刘四老家的草屋里待了三天,终于刻出了一枚核雕。他在刻好的桃篮上雕了一对仙鹤,鹤翅下的青松针叶细如牛毛,那是潍县乡间墓地才有的松树。他没有说明这是祭奠战友的意思。老太太抚摸着桃篮的纹络,忽然没理由地问:“这地方咋刻的跟坟头似的?”考功卿含糊应付了两句。为了掩饰自己的内心,他转过脸去,却看见了窗纸上裂开的口子像北风里抖动的芦苇。
离开程刘四家,团长考斌之又交给考功卿一个新任务,给时任苏鲁战区挺进第二纵队司令厉文礼刻一枚核雕,内容是关于戒烟的。这位曾经严禁烟毒的潍县县长,如今在鸦片烟雾里消磨意志。时间久了,吸食成瘾,竟公开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在队伍中造成了极坏的影响。接受任务后,考功卿想起周嘉琛先生说的“印如其人”,于是翻出师傅留给他的《十钟山房印举》,边看边思考,很快刀尖就在桃核上勾勒出了大漠孤烟,林则徐骑在马上,斗篷被朔风掀起,露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蝇头小楷。考功卿刻的是《大漠西行图》的核雕。
送核雕的时候,考功卿看到厉文礼的手指在烟枪与核雕间犹豫。他突然明白了师傅都兰桂当年的举动,为何非要追回送给汉奸的核雕。艺术从来不是粉饰的工具,而是照妖镜。后来那枚核雕被厉文礼的勤务兵偷去,换了二两烟土。考功卿再见到它时,核壁上的“林则徐”已蒙上了油垢,像那些被熏黑的良心。
1941年的秋霜比往年来得更早。肃杀的秋风里,日寇以数倍兵力包围了潍县县城北部考斌之团团部所在的村庄。考斌之带着队伍与敌人激战至拂晓,队伍刚冲出村子,就遭遇敌人重机枪的疯狂扫射,子弹雨点般泼洒过来。考斌之冲在队伍最前面,突然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胸口,强大的冲击力使他跌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衫。考斌之牺牲了,这次突围为他的抗战军旅生涯画上了句号。考斌之牺牲后,考功卿强忍悲痛为团长刻了一枚核雕,小小桃核上一座坟墓,墓前是苍松掩映的石碑,左右两侧的对联是:国难未靖君先去,还我山河谁与归?
抗战在硝烟与战火中继续。1943年,于学忠率部转战安丘时遭遇日军合围,在战斗中肩部负伤,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染红了衣袖。经卫生员简单包扎后,于学忠依然坐阵指挥,在他的带领下士气大振,战士们一次又一次打退敌人,守住了阵地。在这次战斗中,敌我双方伤亡很大。也是在这次战斗中,厉文礼投降,彻底沦为了汉奸。一个不愿跟随厉文礼叛变投敌的参谋,从战场上逃出后辗转找到考功卿,请他刻一枚“君降臣不降”的文天祥印纽核雕,印文是“孝侯之钤”。于学忠的字是孝侯,这位参谋要去追寻已经转移的于学忠,为他带去一枚核雕。在抗战烽火中,考功卿完成了他在战场上的最后一个核雕。在核雕的空隙处,他含泪刻下了两行字:史传君降臣不降,至今谁为文丞相。参谋接过核雕时,两人的手都在颤抖。参谋紧紧握着考功卿的手,再三道谢。再见了,如果还能活着,总有见面的一天。转身踏上了行程。
考功卿在厉文礼叛变不久后离开军队回到家乡。几年未见,都兰桂看着风尘仆仆从战场上回来的徒弟,眼睛湿润了,他拉着考功卿的手连说了几个“好”字。回到家乡的考功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拿起雕刀。或许之前他拿起雕刀的时候就意识到了,那时他雕刻的不是文天祥、林则徐,而是把他们的精神刻到人们的骨子里。
1945年8月,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潍县,古城沸腾了。考功卿和师傅在核雕铺子里喝了一夜酒。考功卿拿出地窖里那些带着岁月留痕的核雕,一代核雕大师的手抚摸着“渔翁得鱼”,透过月光依稀看到桃核的纹络在月下闪着光。
2015年,考斌之被追认为抗日烈士,考斌之纪念馆在潍坊落成。展厅一角的展柜里陈列着一枚核雕,这就是考斌之牺牲后考功卿为他刻制的那一枚。除了这枚核雕,考功卿又重新刻制了一枚“渔翁得鱼”,依旧是垂钓的渔翁,不过江面上多了无数条跃出水面的小鱼,每条鱼的鳞片都栩栩如生,在阳光下浮现出细小的纹络,像是被刻上去的考团队伍的士兵的名字。